神台之上,威嚴肅穆的茅山祖師神像被撞碎成一地滾落的殘骸。
張長風背靠著神像殘存的雙腳,箕坐在一片血泊之中,胸膛處的甲冑支離破碎,翻卷的傷口直露白骨,垂頭披髮,一動不動。
咔嚓。
鞋底踩著散落滿地的甲片碎片,發出好似刀劈斧斫的尖銳聲響。
追身衝進大殿的李鈞,耳邊卻突然響起了一陣古樸的宮商之音。更加詭異的是,這道聲音的源頭赫然是張長風起伏的胸膛!
儒家六藝,禮樂?!
轟!
丈高的神台被李鈞撲殺的一拳徹底轟成粉碎,騰起的煙塵中碎石如子彈般四面飛射,打出一片令人心驚的嗖嗖聲響。
拳鋒異常的觸感讓李鈞心頭一驚,猛然回身,正正好撞上一雙漆黑如墨的駭人眼睛。
如果說剛才在殿外的張長風給人的感覺是純粹又濃烈的血肉武夫,那此刻的他便是骯髒如一攤渾濁的污水,令人作嘔的腐爛味道直衝李鈞的腦門。
錚!
兩具墨甲不約而同從手肘彈出利刃,貼身的武夫同時抄刀對砍。
紛飛的火點從兩雙幾乎撞在一起的眼眸間飛過,鏗鏘的爆響毫不遜色殿外轟鳴的雷音。
方才還一副重傷垂死的張長風此時悍勇異常,刀、拳、肘、膝輪番交替猛攻。兩門淬鍊武功勁如浪涌,一攻一守相互配合,試圖壓制住李鈞的犀利的鋒銳勁力。
不過眼前壓力雖然不小,卻依舊比不上頭頂那股即將摧壓而下的龐然天威。
道祖已至天外,雷劍已觸殿尖。
這才是讓李鈞真正感到棘手的存在!
鐺!
一次毫無花俏的蠻橫對刀之後,兩道糾纏的身影向後彈開。
剛剛站穩的李鈞眼中戾氣湧現,率先搶身衝上,雙臂挾刀力劈,鋒銳勁力纏繞刃口傾瀉而出。張長風高舉交架的雙刀立時崩碎,身形陡然下沉,腳下地磚炸成齏粉。
鏗鏘一聲入鞘脆音,李鈞左手短刀猛然縮回肘中,順勢探臂扣住張長風肩頭,同時腳下進步搶位,右手持刀繞臂旋轉,狠狠往下一剁!
吱啦
奔涌的鋒銳勁力破甲斷骨,張長風一截小臂齊肘而斷,拋向半空。
迸射的鮮血灑了李鈞滿臉,卻宛如水入烈油,眉宇間的兇狠驟然沸騰。掌中刀片刻不停,調轉成倒持之勢,自下而上捅向張長風的下頜。
就在這將要生死立叛的關鍵瞬間,銅磬古箏交疊奏響,一片殺伐之意從張長風的身體衝出。
他的眼眸立時黑紅一片,竟抬起僅存的右手徑直蓋向捅來的利刃。
噗呲!
刃口刺破掌心,剎停的鋒芒離脖頸只差毫釐。
張長風口中低吼陣陣,硬生生折斷透掌的短刀,伸手抓向李鈞的前襟,同時如野獸般舉起露著骨頭茬子的斷臂直插對方面門。
轟隆!
就在此刻,天穹上蓄勢已久的雷雲終於按捺不住。
道殿金頂在雷光之中被劈落的雷霆擊碎掀飛,露出的夜空中大星如炬,與月交輝。
殘破的神像、崩塌的殿堂、呼嘯的拳風、搏殺的身影,仙人的雷和雨,武夫的血與骨
懾人心魄的弔詭場景之中,一道庸俗至極卻同樣霸道至極的嗩吶音沖天而起,掀起一股熾烈如火的草莽氣。
「就你他媽的會放曲兒?!艹!」
近在咫尺的魔音灌入腦中,張長風眼中漆黑的瞳孔霎時顫慄不止,癲狂的換命動作出現剎那間的遲滯。
與之相對的,則是李鈞暴起的兇狠攻勢。
沉肘砸拳、挑膝轟臉,左手掰折斷骨,右手貫刀入喉。
咚!
李鈞一拳狠狠砸進張長風的面門,傾軋向下的拳勢將對方連同地面轟出深坑。
破碎的甲冑混雜著糜爛的血肉,被碾成漿糊的眼球徒留一雙黑洞洞的窟窿,殘缺的肢體和甲冑在坑底不斷抽搐。
李鈞再次舉拳,直奔心臟。
這一次,鋒銳之前再無任何阻礙。
拳落之時,古樂和心跳一同熄滅。
【獲得精通點100點】
【剩餘精通點382點】
【四品鍛體后土體魄已學習(饕餮攝取)】
【消耗精通點300點,后土體魄提升四品大圓滿】
【萬里關山(鍛體武功)已獲取】
轟隆!
一道粗壯到駭人的雷龍從天而落,浩瀚的雷光瞬間將整個道殿全部淹沒。
「應該結束了吧?」
風雨之中,劉途看著眼前冒著滾滾霧氣的殘骸,口中輕聲自語:「一人單挑整個觀雲觀,還能拉上一個淬鍊了兩門武功的門派武四為你陪葬,李鈞你雖死猶榮啊。」
「是誰死,又是誰榮?」
劉途話音剛落,一聲沙啞的反問便緊跟著從霧中飄出。
迷濛遮眼的霧氣中,一道纏繞著電弧的身影若隱若現,緩緩挺直的脊背如同一把利劍插入劉途的心口。
「郭丘!」
臉上蒼白如紙的劉途厲聲喊道。
已經快被道祖法器榨乾的青衣道人垂著頭顱,踉蹌著邁出一步,下一刻卻如同野獸般四肢著地,狂奔著撞進霧氣。
轟!
一抹深紅色的怒焰轟然炸開,衝起的火柱龍捲高度足有兩丈,將漫天冷雨炙烤成更加磅礴的白色霧海。
一枚枚激活的符篆透射而出,落在周圍的建築上,將整個道觀燒成一片火海。
劉途憋著一口氣,目不轉睛的盯著前方,眸子中倒映出的火焰鼓譟蕩漾。
踏。
升騰的火焰被拳風從中撕開,李鈞踏著火光緩步走了出來,隨手撣去了虎頭肩甲上殘留的火苗。
「呼」
劉途一口濁氣重重吐出,整個人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自顧自苦笑著搖了搖頭,破天荒罵了一句髒話。
「沒想到最後還真讓你掀了桌子,真他媽的晦氣。」
「你既然有這樣的實力,為什麼當初還要跟我合作?」
劉途雙手攥緊成拳,望著那道步步逼近的身影,怒聲吼道:「為什麼要把我拉下水?」
「我如果說我剛才只差一點就死了,你信嗎?」
「差一點?差在哪裡?是張長風臨死前掙脫了印信?還是郭丘被道祖法器透支,自爆的威力不夠?」
劉途氣急敗壞,毫不掩飾眼中的不甘。
「別擺出這副歇斯底里的丟人模樣,我想你應該輸得起。」
李鈞走到劉途面前,手臂微抬。
劉途心頭一驚,下意識想要低頭閃躲,卻發現對方只是伸手攬住了自己的肩頭。
「事情完了,走吧。」
本該立見生死的兩人,竟如同老友般並肩向著獅子山下走去。
寒風吹身,冷雨打臉,當走過那道塌陷的山門,從路過那塊宛如墓碑的牌匾,劉途空洞失神的眼睛終於慢慢有了聚焦。
沒有大聲咒罵,也沒有低聲求饒。
這位出身顯貴、位高權重的儒序只是重重嘆了口氣,側頭望向身旁這個一次又一次出乎自己意料的武夫。
「雖然知道這是一句廢話,但我還是想問一問,是不是非要我死?」劉途苦笑問道。
「沒有讓你活的理由啊。」
李鈞笑道:「從大家第一次見面開始,心裡起的都是與虎謀皮的主意,無外乎是看誰更狠更惡,誰能笑到最後。如果我今夜不上獅子山,那後面死的就應該是我了吧?」
「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一次,算伱厲害啊!」
劉途沉默片刻後才緩緩開口,神情之中一片沮喪頹然。
怪不得他會這樣,他好不容易等到父親願意放開劉閥閥主的位置,引以為心腹大患的弟弟也被強敵尋仇上門,整個局面的優勢和主動盡在自己手中。
可就在這即將收官屠龍的末尾時刻,卻突然被人把整個棋盤全部掀翻,再無處落子。
換做是誰,恐怕都無法輕易接受。
「我真是不甘心啊。」劉途仰天長嘆。
「結果已經註定,再不甘心也沒用了。你也別再拿什麼東西跟我玩交易,我不吃那套,要想死的體面,就少繞點彎子,要哭就哭要罵就罵,發泄完了給我說點真心話。」
儼然已經認命的劉途低下頭,平靜反問:「還有什麼真心話?」
「有,你至少還有一句真心話想跟我說。」
李鈞抬眼眺望著山下璀璨的燈火,緩緩道:「我之前聽顧璽提到過,你其實早在隆武時期就已經出生,只是被人當成胚胎養了足足二十年,等到你父親劉謹勛確定自己仕途無望再進一步,子嗣已經不再是拖累之後,才選擇讓你出生。而劉典運氣好,沒有經歷過你那二十年暗無天日,不生不死的日子。以你的性格,心裡難道沒有半點怨恨?」
「殺了我和我的兄弟,還要殺了我的父親。李鈞,你是不是一直都這麼貪心?」
劉途放聲大笑,幾乎笑出眼淚。
「以前我不貪,因為貪了會死。現在我要貪,因為不貪也會死。」
嘴唇泛青的劉途並沒直接回答,而是笑著問道:「李鈞,你能不能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你來金陵真就是只是為了替蘇策報仇?」
李鈞笑著反問:「不像嗎?」
「以前我覺得不像,現在覺得像了。」
劉途語氣真摯道:「如果我能夠早一點認識你的話,或許咱們不會成為敵人,相反會成為不錯的朋友。」
李鈞點了點頭:「下輩子可以試一試。」
「那你下輩子可不要再掀桌了,好歹也讓我贏一次啊。」
「那你不如跟我一起混武序,我教你怎麼跟你掀桌,擼起袖子抽他們的臉,這種事兒很過癮,保你一次就上癮。」
「一言為定!」
劉途抬手拍了拍搭在肩頭的覆甲手臂,帶著一絲乞求的意味說道:「說句真心話,我確實恨過他,但要讓我出賣自己的親生父親,我還是不想這麼做。我已經輸了,還是給自己留點好名聲吧。」
「行。」李鈞回答的乾淨利落。
劉途眯起眼睛,表情如釋重負。
「那送我上路之前,能不能再給點時間,聽我講一段無聊的故事?偽君子的面具戴久了,很多時候已經忘了該怎麼跟人推心置腹了,這些事情壓在我心頭很多年,如果不能一吐為快,去黃泉的路會走得很累啊。」
「你說吧,我聽著。」
風雨晦暗的山道上,著甲武夫和儒衫書生肩並著肩。
是下山,也是送行。
「我其實並不想當一個儒序,哪怕是一等門閥的儒序,我也不願意。在儒序門閥里,父怕子爭權,弟怕兄奪利,陰謀詭計,忌憚猜疑,什麼故事都可能發生。可是成為什麼人,是基因註定,不是我能選擇,所以在來到這個世界後,我很珍惜這條命。」
「為了活下去,我晝夜苦讀,沒有依靠六藝晶片就晉升了序列。在出仕之後,我更是什麼苦頭都肯吃,什麼齷齪的事情都肯干,和儒教教義背對而馳的骯髒事情我幾乎都做了一遍。欺上媚下、坑蒙拐騙、栽贓嫁禍,這些都再平常不過了,我甚至曾將一個三等門閥全部催眠洗腦,讓他們相信自己是紙筆、是硯台,是書中的黃金屋和顏如玉。一樁樁一件件,真要攤開來說,恐怕說到天亮都說不完。
「後來我依靠著劉閥大少爺這塊牌子在金陵六部站位了腳跟,麾下聚集了不少儒序官員,讓他們為我鼓吹造勢,營造一個清廉正直的官聲,渴望有朝一日能夠身著朱紅官袍,走進那座真正的廟堂,成為序三天官,甚至像張峰岳那樣成為一黨之魁,親手在大明帝國的歷史上留下我劉途的名字,把我的一生烙印進天下黎民的腦海中,永垂不朽!」
「但現在回頭看來,這些不過都是雨打風吹去罷了。」
劉途感嘆道:「我現在反而十分懷念你口中那暗無天日的二十年,無人打擾,安安靜靜。如果有機會,我寧願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佛序,不學入世學出世,在自己的佛國里安享極樂,不奢望死後不會下地獄,只想悠悠閒閒的過完這一生。」
李鈞搖頭道:「現在的佛序可不會出世。」
「所以這世道如今是蛇鼠一窩,沆瀣一氣啊!」
說到這裡,劉途的腳步突然一頓,雙臂展開,迎風長嘯。「父親,您難道真以為押寶春秋會就能在劉家更上一步?你錯了,大錯特錯!事到萬難需放膽,你拿什麼放膽?放膽難道就能度過萬難?!劉典是災禍,不是機緣啊!」
劉途轉過頭看向李鈞,微笑道:「就讓我的親弟弟下來陪我吧。」
李鈞驀然不語,右手猛然探出,寒光直入脖頸!
一顆面目猙獰的頭顱沖天而起,掉落山道,滾入風雨。
「馬爺,你說為什麼當年門派武序會輸的這麼慘?」
染血拇指和食指將一根點燃的紙菸扣在掌心中,李鈞深吸一口,疑惑不解問道。
「父與子、兄與弟現在門閥做的事情,跟當年的門派沒什麼區別。」
滄桑的話音飄出紅眼,就在這一刻,獅子山下突然飛騰起無數火星,搖曳升空之後,轟然炸成一個個蒼白的『奠』字。
魂歸來兮。
悲戚的呼喚聲沸反盈天,哪怕在山頂也清晰可聞。
中元節至,鬼門關開。
飄蕩的孤魂願不願意歸家?李鈞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他屈指一彈,將要燃盡的菸蒂剛剛飛起,就被雨點打濕擊落,緊接著被下山的腳步碾碎。
殺完了山上人,還有山下人。
「你們天闕想讓我去學盧寧?你們還沒有這個資格!」
太平街劉氏宅樓中,那間青磚灰瓦的三進庭院,震怒的罵聲從那間對整個劉閥意義重大的書房中傳出。
「老夫現在已經坐在這裡了,劉謹勛你還跟我談什麼資格?讓你學你就學,難道他盧寧能死兒子,你就不能死?」
「你們兩個老不死如此不要臉潛進我劉閥,就為了那個獨行武序出頭?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在引火燒身,親手為天闕,為整個僅存的門派武序挖墳掘墓?!」
「大不了就再來一次天下分武,誰怕誰?老夫厚著臉皮活到現在,就是不願意門派武序絕種。現在薪火已現,我們這些老骨頭當一回柴禾那是理所當然。」
「我可以不插手這件事,但劉典不能死。」
「真是皇帝愛長子,百姓愛麼兒啊。不過我們今天已經找上門來了,你以為你做得那些事情還能瞞得了誰?」
「你們什麼意思?!」
「你一邊暗示小兒子劉典事到萬難須放膽,一邊又把被打上了儒序印信的張長風交給大兒子劉途當底牌,你存的什麼心思還需要我說出來?」
「.我當真是小瞧了你們天闕啊。」
「不是天闕,是張長風,他不是孬種。死了兩個雄心勃勃,已經逐漸脫離掌控的兒子,換你能夠繼續安穩掌握整個劉閥。劉謹勛,你已經賺的盆滿缽滿了。」
「賺?哈哈哈哈.」
驀然無語的劉閥宅樓之外,森白的『奠』字投影滿街,如同一盞盞夜雨飄燈。
其中一『盞』飛過宅樓高聳的屋檐,在窗欞停留片刻,如人抬手準備叩響,卻在那一片分不清是歡聲還是苦笑中選擇了劃窗而出,投向天空。
最是無情讀書人,孤魂至此不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