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能做些什麼?無非就是和李鈞裡應外合,在中院內部造成混亂,讓李鈞趁亂襲殺我們這些長老會成員,從而搶走明鬼境在現實中的門戶載體,獲得他們所謂的『自由』,僅此而已。」
名為黃金屋的黃粱夢境中,劉仙州神情輕蔑,直截了當道破了龍宗他們的計劃。
劉仙州不屑道:「不過對於明鬼和武序這樣一個組合而言,他們能想出這樣的計劃已經算不錯了。」
「但我怎麼覺得這個計劃的成功率不低啊。」
劉途笑問道:「還是劉長老你這麼自信那個獨行武序殺不了你?認為他們這麼做只是自投羅網?」
「他當然殺不了,就算是有那群內鬼,中院還是墨序的中院,他們翻不了天。」
「所以劉長老你現在是打算將計就計?」
「坐檯釣魚,以逸待勞,這種送上門的好事為什麼不做?」
面對信心十足的劉仙州,劉途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既然如此,劉長老為何還要讓茅山道序出手?」
「劉大少爺何必明知故問?」劉仙州反問道。
劉途沉吟片刻,這才疑惑開口:「難道墨孤煌真的會如此喪心病狂,選擇在這種關鍵的時候背後捅刀?他就不怕鷸蚌相爭,會讓那些叛徒漁翁得利?」
「五分之一個明鬼境和獨一無二的中院院長之位,這兩者孰輕孰重,對墨孤煌這種人而言,根本不用多想。」
劉仙州眼神閃動,緩緩道:「就算是中院因為這次內亂而損失慘重,他也不會在意。他唯一在意的,就是如何借刀殺人,將可能會威脅他院長地位的隱患全部清除。」
「墨孤煌此番刻意示弱,拱手讓權於我,不過就是想讓我去面對那群明鬼的怒火,坐山觀虎鬥。如果我死在明鬼手中,他必然會跳出來將一切罪責全部扔到我的頭上,順理成章和那些叛徒和談。」
劉途沉聲道:「可你一旦成功鎮壓了叛亂,他院長的位置恐怕立刻就會易主。」
「所以他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贏。」劉仙州冷笑道:「墨孤煌現在手裡有兩把刀,一把是叛亂造反的明鬼,一把是彭澤和他手下的墨序。一旦正面受挫,他毫無疑問立馬就會在背後出刀!」
劉途恍然大悟:「所以你讓我出面拉茅山進來,是想要讓他們的黃巾力士偽裝成你,替你擋刀?」
「他不是想讓我死嗎?那我就如他所願。墨孤煌還是太天真了,他真以為犧牲我劉仙州一個人就能消弭這些明鬼數十年來積攢的怨恨?只有他這位院長以死贖罪,才會有一個新的中部分院浴火重生!」
「中院院長墨孤煌在位期間倒行逆施,致使院內明鬼不甘屈辱,無奈揭竿而起,將墨孤煌斬於刀下。危難關頭,副院長劉仙州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獨挽狂瀾,拯救中院於風雨飄搖之際。這樣的事跡要是傳到其他四座分院,還有誰不會為你劉院長的豐功偉績而傾倒?」
劉途此刻已經徹底看懂了劉仙州的心思,由衷感嘆道:「看來劉院長伱比我更像一個儒序啊。」
「劉少爺謙虛了。如果沒有你的出手援助,這一切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劉仙州拱手道:「其實真正應該敬佩的人是我,沒想到劉少爺你居然能如此輕而易舉的請動茅山白雲觀,如此手腕,老夫自愧不如。」
「不過是互惠互利罷了。」
劉途面帶微笑,淡淡道:「而且觀雲觀的郭丘也在他們手裡吃了不少虧,這些道爺可不是能打碎牙齒和血吞的角色。」
「今時可不同往日啊。能夠在這種敏感的時候請動他們下場,劉少爺你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還是那句老生常談的話,那位大人代表不了儒序,也代表不了新東林黨。大明帝國沒有千年的首輔,但是有千年的門閥。」
劉途望向劉仙州,笑道:「此事一過,中院在劉院長你的領導下,五院合流指日可待啊。」
「『合流』這個詞份量太重,我自認沒有那樣通天的本事,能守好眼下這一畝三分地就已經足夠了。不過有一點還請劉少爺你放心,從今往後,中院便是你身後最堅定的盟友,而且你我的合作絕對不會局限於這一朝一夕、一城一地。」
劉仙州神情肅穆,言語擲地有聲。
「劉院你這份情我心領了。」劉途連連擺手道:「中院目前的情況我還是了解的,我可不願意看到劉院你為了在下去觸怒那位大人,不值當。」
「首輔大人是萬仞孤峰,中院於他而言不過是傍山白雲,錦上添花,偶遇雨打風吹便會消散一空。而門閥則是那條沃野江河,對中院來說才是長流不息的源源生機。這一點墨孤煌看不懂,但是我劉仙州卻能看得明白。」
劉仙州沉聲反問:「山頂寒重,江邊風暖。難道劉少爺當真不願意給中院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
「劉院長言重了,既然中院想與劉閥同舟共濟,我要是再推辭,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劉途放聲大笑,於一把太師椅中長身而起,拱手道:「往後風雨同路,麻煩劉院長多多擔待。」
劉仙州跟著起身:「從此休戚與共,希望劉閥主多多指點。」
屋內爐中炭燒,屋外風雪呼嘯。
兩人對視一眼,驀然間,燒炭聲、風雪聲、歡笑聲一同作響。
劉仙州的身影徐徐消失在這座夢境之中,劉途緩緩踱步門邊,抬手將門推開。
門外,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赫然立著一道身影。
這道身影不知站在這裡已經多長時間,渾身上下覆滿厚厚的積雪。
「進來吧。」
劉途飄入風中,『雪人』微微顫動,簌簌滑落的積雪下,露出顧璽蒼白如紙的五官,在雪地中踉蹌前行。
「大人,下官知錯了。」
站在屋檐下的顧璽垂頭斂目,狼狽不堪。
劉途斜靠在門邊:「錯在什麼地方?」
「錯在貪生怕死,不盡心。瞻前顧後,不盡力。」
「能知錯,就還有救。」
劉途點了點頭,話鋒一轉道:「其實這也不能全怪你。那個獨行武序比我預料的要有腦子,劉典返回金陵已經有段時間了,他竟然還能忍得住不動手。」
顧璽低聲回道:「他可能也在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
「可是時不我待啊。」
劉途感嘆一聲,吩咐道:「去提醒他小心那群中院的明鬼和墨序,別傻乎乎把命丟在那裡,誤了他真正該做的事情。」
「是。」顧璽恭敬應道。
「等中院的事情結束之後,他恐怕會受傷不輕,先安排個安全的地方給藏身。後面該怎麼做,就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小人明白。可是大人.」
「說。」
劉途看著顧璽這副怯懦猥瑣的模樣,神情越發冷漠。
其實劉途並不在意對方是什麼兩面三刀的牆頭草,如果能夠把事情辦得好,那自己不介意給顧璽一個機會。
可目前為止,大量關於劉典的情報已經交給了顧璽,李鈞那邊卻始終沒有任何動作。顧璽在此期間的表現實在是拿不上檯面,充其量不過是他和李鈞之間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傳聲筒。
「小人是擔心萬一劉仙州被殺」
「與我何干?」
劉途冷哼一聲,不屑道:「」獅子山苦寒,善和坊繁華,走了一個中部分院,自然會新起一座茅山觀雲觀,到最後金陵還是劉家的金陵,永遠變不了!」
「是小人短視了。」
顧璽渾身顫慄不止,衣衫被融化的雪水打透,整個人看著格外淒涼。
「辦你的事情去吧。」
劉途冷漠的揮了揮手,轉身進屋。
自行關閉的房門帶起一陣撲面的寒風,顧璽看著緊閉的門扉慘然一笑,緩緩閉上了眼睛,身影隨即消失在原地。
「屋兒,看完了這些人,聽完了他們說的這些話,你有什麼感想?是不是覺得人心何其髒,現實遠遠不如夢境?」
只剩一人的黃金屋中,劉途蹲在西北角落的銅盆前,兩手攏著躥升舞動的火苗。
「看來你跟我的看法一樣,這些人污了這片雪景,髒了你的身體啊。」
金屋有靈,四角銅盆中的炭火幾乎同時熾烈暴燃,引著了帷幔窗欞,火勢迅速在屋內蔓延開來。
火光之中,隱隱約約浮現一個身著白衣的女人。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劉途雙手撐著膝蓋站起身來,向對方拱手行禮。
「能為公子做事,奴家甘之如飴。」
女人抿嘴一笑,身影連同這座夢境,一同在大火之中化成飛灰。
曾經有人形容斷開黃粱夢境的感覺,就像是置身於風暴的中心,視線和感官顛倒混亂。又或者是一個行將溺水之人突然從海底浮出,如釋重負的同時肚中肺腑難逃一陣翻江倒海。
可此刻再次睜眼的顧璽,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緘默如一塊山石。
無聲無息間,一杯酒遞進顧璽還在發愣的視線。
顧璽仰身從一張破爛的單人沙發中坐起,伸手接過酒杯,輕聲道:「多謝,劉少爺。」
「叫我劉典就行。什麼少爺、大人,那都是喊的我身後的劉家,我擔不起,也不想擔。反倒是如果你我易位而處,我可能早就已經死了。」
坐在几案上的劉典神情真摯道:「顧哥你能做到這一步,我自愧不如。」
「為了掙命罷了。對我來說,這只是一場飛來橫禍。」
顧璽搖頭苦笑,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咬著牙將火辣的酒氣憋在口鼻中,任由臉色漲紅一片。
片刻之後,顧璽吐出一口濁氣,將黃金屋中劉途說過的話,是事無巨細的告訴劉典。
曾經屬於鄭繼之的宴場中,劉典沉默良久。
「自古常說天家無情,可真正無情的向來都是權,不是人啊。」
劉典自嘲一笑:「我這位好大哥真就這麼想要我死?」
「事到萬難需放膽。」
正是因為劉典曾經對自己說的這句話,顧璽在劉途和李鈞之間走出了本不存在的第三條路。
現如今,他將這句話反送給劉典。
劉典聞言點了點頭,笑道:「看來顧哥你跟我是一樣的人,都是在掙一條命啊。」
「不一樣。」
顧璽的聲音沙啞低沉,不久前剛剛返回金陵省親之時的意氣風發,現在只剩下一副難以形容的枯槁模樣。
「你掙的是青雲直上,我掙的苟延殘喘。」
「一樣。」
劉典字字鏗鏘道:「今天是中元節,顧知微太老了,他活不過這一晚。明日之後,你就是顧家的掌權人,從成都縣返回金陵任職,一樣是青雲直上。」
「能不能別殺他們」
深埋的頭顱下傳出微弱無力的聲音。
劉典眉頭緊蹙,不明所以的看著顧璽。
「顧家的根基太弱,再死人就垮了。」
顧璽抬起頭來,泛著病態殷紅的臉上浮現出希冀:「就讓他們把腦子留在顧家祠堂里吧,這樣也算為顧家的後代子孫造福。」
劉典展顏一笑,「沒有問題。」
「多謝大人。」
一掃眉宇頹然的顧璽起身拿過酒瓶,殷勤地為劉典斟酒。
「李鈞要為明鬼出頭造反,劉途要幫劉仙州搶權上位,兩虎相爭,現在正是我們破局的最好機會。」
顧璽輕聲道:「只要李鈞和劉仙州一起死在中院,那劉途的手中就再沒有能夠威脅到您的刀。當然,這是最理想的結果,如果難度太大,那就當以李鈞為首要目標。解決了李鈞,您大可以安心返回倭區,積蓄實力,徐徐圖之。」
一番話出自肺腑,選定了劉典為救命稻草的顧璽可謂是殫心竭慮,話里話外都是為劉典考慮,沒有半個字提及到了自己。
「別人已經將刀槍橫在了我的面前,怎麼可能再去徐徐圖之?我劉典不是那樣的人!」
劉典搖了搖頭,動作輕緩卻堅定的接過顧璽手中的酒瓶,親自為對方倒酒。
「眼下已經是狹路相逢,他們想要縱橫捭闔,我卻要一錘定音!李鈞和劉仙州必須要死,劉途也不能留。劉途不死,你心難安,我心亦難安。」
劉典神情堅毅,舉杯相邀。
「請。」
顧璽眼眶泛紅,雙手捧杯,顫聲道:「請!」
「金川門站到了,請要下車」
這列駛向金陵城西北的末班地龍已經快要抵達終點站,車廂內空空蕩蕩,卻坐著三個神情冷峻的男人。
「以我這段時間對兼愛所的了解,裡面的人心都髒,一個榮麓都差點把鄒爺我拐進坑裡,劉仙州恐怕也不是什麼簡單的貨色。」
鄒四九沉聲道:「龍老頭他們的計劃簡單粗暴,恐怕早就被別人猜的一清二楚了。」
「猜不猜的到是一回事,能不能擋得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難得換了件乾淨衣裳的沈笠雙手抱胸,冷笑道:「只要他們起來造反,那群墨序根本不可能擋得住。再強的勢力也怕出內鬼,起碼以前門派武序就沒擋得住。」
沈笠的話音中帶著一股苦澀的味道。
以他的年齡自然沒有經歷過天下分武的慘烈戰事,但是從他加入天闕的那天開始,就聽組織內的老人說過不知道多少次,當年有多少誓死血戰的門派還沒來得及拿起刀槍,就倒下了內鬼的出賣之下。
因此沈笠對『內鬼』這兩個字格外痛恨。
「不一定,你可別忘了明鬼載入現實世界要跟墨序簽訂契約,誰知道那裡面還有沒有漏洞?」
鄒四九轉頭看向李鈞:「老李,這一趟可就是正兒八經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我剛才給咱們算了一卦,大凶啊!」
「你的卦什麼時候准過?」
李鈞瞥了鄒四九一眼,沒好氣道:「你看胸還行,看卦就算了吧。」
「污衊,你這完全就是對鄒爺我陰陽四莊周蝶的污衊!」鄒四九扯著嗓子喊道。
「你就省省吧,老鄒。」
藏在地龍站下療傷的這段日子裡,沈笠和鄒四九這兩個自來熟的性子早就熟稔,頗有相見恨晚之勢,所以彼此說話也不再客氣。
沈笠打趣道:「在我李哥面前,你可就別提什麼陰陽四了。」
「為什麼?」鄒四九愣愣問道。
「反正都是一拳倒,同為序四豈不是更丟臉?倒不如說自己是什麼陰陽五,陰陽六,起碼還有點臉面。」
鄒四九一甩頭上的油亮背頭,怒道:「少跟我這兒胡咧咧,難道你扛一拳能不倒?」
「爺們你這就說對了,我最次起碼能扛一拳。」沈笠嘿嘿笑道。
「抱大腿能不能講點底線?你好歹也是武序,怎麼一點骨氣沒有?」
「底線和骨氣這種東西,以前有過就行了。」
沈笠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看的鄒四九一陣氣結。
就在他盤算著怎麼反擊之時,這列地龍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終點站。
獅子山。
李鈞揉著被吵得發疼的眉心,獨自一人起身朝著車外走去。
「你看吧,用力過猛的吧,叫你不要這樣拍馬屁,又硬又難聽。」
「別扯淡了,老鄒你真算出來是大凶?這次可是分頭行動,我可不想把命丟在中院啊。」
「.你這膽子,還不如陳乞生那個臭牛鼻子。」
「別人可是道序,打不贏可以兵解跑路,哥們我可就一條命,死了就真沒了。」
「誰給你說他能兵解了?」
「不能兵解還這麼拽,難道是老派?嘿,那可真是稀罕了」
「正經點,老李這邊情報準不準啊?」
「放心,我們天闕盯劉家盯了這麼久了,這點事情還是能辦得穩當的。」
「穩當你怎麼還會被別人打成那副死樣子?」
「鄒四九,你丫是不是非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隨著地龍列車再次關上車門,朝著來路返回,耳邊響起的嬉笑怒罵聲漸漸消失。
李鈞沿著地下通道的台階走出車站,如注的暴雨將浮空的投影打的稀稀拉拉,雷光在催壓的烏雲中流竄,不時閃起刺目的白光。
一閃而逝雷影中,遠山如臥獅,怒目望天。
七月半,鬼亂躥。
猛鬼出門,武夫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