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申時落幕(三)
正月時期的帝國京都,風雪正盛。
此刻不過剛剛酉時,天色便已經盡數黯淡。
漆黑的天幕如同深不見底的深淵,鵝毛大雪朝地面上的城市不斷傾泄。
方正威嚴皇宮屹立在風雪之中,足足九十九層的飛檐樓宇掛滿慶祝正旦大紅燈籠,燈火通明,恍若是從神祇手中墜入凡間的神塔。
人影寥寥的街道上,一輛車門上印著『兵部』二字的黑紅色車輿朝著皇城的方向緩緩行駛。
沿途崗哨林立,隨處可見全副武裝的彪悍戍衛。
長時間的站立不動讓他們幾近成為雪人,但手中端著的槍械卻是寸雪不染,犀利的眼神始終盯著這輛駛入他們視線範圍的車輿。
在經過不知道多少重嚴密的盤差後,這輛黑紅車輿終於順利駛入兵部大院。
不過卻沒有駛向位於大院正中央位置的兵部主樓,而是轉動方向,悄無聲息的滑向大院的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一棟相較於大院中其他建築略顯寒酸破舊的矮樓立在這裡。
像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站在一眾朝氣蓬勃的年輕後背之中,透著重重的蒼老暮氣。
望著黑紅車輿靠近,肅立在台階左側的一名錦衣衛快步迎了上來,伸手拉開車門。
一名身穿黑色武服的男人從車中緩緩步出。
頭髮花白,鼻樑直挺,兩頰無肉,目含凶光。身形微顯佝僂,外貌形如瘦虎,氣質恍如孤狼。
風雪呼嘯,寒氣瀰漫。
男人朝著自己冰冷的雙手哈出一口霧氣,交錯搓了搓,插進武服的袖子中,抬腳踏上面前的台階。
就在此時,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風雪中傳來。
「可是蘇千戶?」
男人橫眼看去,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中,一群大紅色的麒麟服格外刺眼。
「蘇千戶,今天可是咱們罪民區千戶們入撫司述職的重要日子,你怎麼連官服也不穿?」
說話之人隔得還遠,就殷勤的拱起了手。
「麒麟服太貴,一會動起手來要是被打爛了,怪可惜的。」
蘇策語氣冰冷,透著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
和他的黑色武服一樣,和這群麒麟服格格不入。
不過這些罪民區千戶似乎也早就習慣了他的行事作風,根本不以為意。
或者說是將他視為空氣,一個個停步站在雪地中,自顧自和身旁之人聊得熱絡。
唯有剛剛開口喚住蘇策的高麗罪民區千戶嚴城邁步走上了台階,和蘇策並肩而站。
「這述職大會還沒開始,老蘇你怎麼就一身這麼重的戾氣?趕緊收一收,跟大家打打招呼。咱們這些罪民區千戶一年也難得遇見一次,可得抓緊機會好好聯絡聯絡感情才是啊。」
嚴城笑容滿面,開口便是展露出一副老好人的做派。
蘇策顯然對他的邀請不感興趣,冷冷道:「就沒這個必要了吧。」
他挑著下顎,朝著站在幾丈之外的千戶們點了點,「我想他們也不願意跟我打交道。」
嚴城順勢回頭看了眼,只見人人交頭接耳,人聲鼎沸,那架勢看起來根本不願意往這邊多看一眼。
「哈哈。」
嚴城尷尬一笑,壓低嗓音道:「老蘇你也別怪他們小氣,實在是伱的脾氣有些太過.」
他話語一頓,仔細斟酌了一下詞語,這才繼續說道:「太過暴烈的一些。每年的述職大會上,都有不少同僚要被你打的鼻青臉腫。大家畢竟都是千戶,在帝國內也算是有頭有臉人物,你這麼做實在是有些.」
「是有頭,但不一定臉。有些人的轄區明明已經糜爛不堪,卻不知道花心思去收拾自己的爛攤子,只知道割了自己的鳥,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娘們手段去跟上面要人要錢。」
和嚴城小心謹慎的態度截然相反,蘇策根本沒有壓低聲音的打算,聲音在每個人的耳邊清楚響起。
「老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有人受用你們這套,這老子管不著。你們在台面下搞得一些小動作,老子也懶得理會。」
「不過我這次聽說,你們當中有些人打算聯手在今天的述職會上給我上眼藥,瓜分屬於我倭民區錦衣衛的經費和編制名額。」
「我不知道在過去一年裡,你們是實力見漲,還是膽子變大了。」
蘇策居高臨下,神色睥睨。
「不過,誰要是想試試這種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可以儘管施為。只是我不保證,那個人還能囫圇的回到自己的轄區!」
「也別跟我叫囂什麼『這裡是京都,我蘇策不敢殺你』之類的廢話。誰要是讓我不爽,我就跟誰換了這條命。反正老子能夠活到這個知命之年的歲數已經夠本了!」
一人氣焰跋扈,眾人噤若寒蟬。
黑衣壓朱服。
位於兵部大院的北鎮撫司衙門前,倭民區千戶蘇策如同一頭惡虎孤狼,肆無忌憚的展露著爪牙。
按理來說,這些被他威脅的人同樣也是罪民區的千戶,大家官職平起平坐,不分上下。
但此刻卻根本沒有人敢發出一聲駁斥,甚至連和蘇策對上目光都不願意。
一個個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此刻若是有人躺在地上從下往上仰看,就會發現這些人雖然都在低著頭看著腳下的污雪,眼神卻是十分不屑,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瓷器不與瓦器碰,智者不與瘋子斗。
在他們眼中,蘇策就是個拿自己千戶之身當瓦器的瘋子。
「老蘇你也別這麼說,你聽到的肯定都是有人惡意散播的謠言,根本不足為信。」
「咱們錦衣衛內部的述職評議,那都是按照刑境內記錄的武功點來排列名次,根本不存在作假的可能。而且我也相信大家不會玩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北鎮撫司內的大人們肯定也會秉公執正,不會隨意偏袒。」
嚴城見氣氛跌入冰點,一向以長袖善舞著稱的他立馬跳出來打著圓場。
「各位同僚,述職的時辰也差不多了,咱們都進去吧。」
嚴城招呼了那群低眉斂目的『鵪鶉』一聲,伸手拽了拽蘇策的衣袖,兩人一同拾階而上。
「老蘇,聽說你們倭民區千戶所一個時辰前發生了一點麻煩?」
「你的消息挺快啊,兵部都還不知道的事情,你都已經知道了。怎麼,在我的戶所里安插了眼線?」
蘇策挑著眉頭側頭看去,後者臉色一白,急忙解釋道:「這怎麼可能,我自己高麗區都沒能全部監控,哪兒還有餘力到你倭民區安插人手。你可別冤枉我」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陸家。」
嚴城猶豫了片刻,幽幽然嘆了口氣,無奈道:「陸成江的家族在遼東地區有點實力。而我負責的高麗罪民區又和遼東接壤,所以有些請求我也不太好推脫。」
「嚴千戶,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蘇策眼眸微闔,語氣又變的冷漠。
「我知道,陸成江做出的那些事情確實死不足惜,要是在我的轄區,我也不會放過他。但他畢竟也給你當了那麼久的副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嚴城察覺到了蘇策的態度變化,咬牙硬著頭皮都道:「現在人死了,債也該消了。陸家也不想再追究什麼,他們只是希望你能在上報兵部的報告上筆下留情,給陸成江留一個好聽點的名聲。」
嚴城的意思表達的十分明白,他相信蘇策一定能夠聽得懂。
蘇策拾階而上的腳步一頓,說了句讓嚴城感覺沒頭沒腦的話。
「陸家的門楣有多高?」
嚴城眉頭緊蹙,「老蘇什麼意思?」
「如果他陸家的門楣拔天接地。」
蘇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遠處那棟煌煌令人不敢直視的建築,「能跟帝國的皇城一樣高,那我現在就回倭民區,帶著麾下八百名錦衣衛自負雙手,引頸就戮。」
「老蘇,這種玩笑可開不得。」嚴城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沒有?」
蘇策手指指向身前,位於台階盡頭的森嚴衙門。
「那有北鎮撫司的衙門高嗎?如果有,我現在就辭去倭民區千戶的官職,去遼東當一名流寇響馬,拿剩下的半條命和他們陸家拼個生死高下。」
嚴城臉色鐵青,一聲不吭。
蘇策將對方的臉色變化盡收眼底,微微一笑,「看來是都沒有了?那陸家憑什麼敢跟我提這樣的要求?」
「你剛才說陸成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確實,他這些年確實過得不輕鬆,要貪墨上億的寶鈔,也是個勞神費力的事情。嚴城,你猜猜我為什麼會如此放任他?」
「為什麼?」
「因為倭民區有不少錦衣衛出身帝國本土的遼東行省,有陸家的照顧我能安心不少。所以只要陸成江不踩過界,他吃的那些錢,我權當是替兄弟們交生活費了。」
蘇策的聲音陡然轉冷,「可惜他這次踩過界了!利慾薰心,排除異己,坑害袍澤,這樣的叛徒要是還能留下一個好聽的身後名?我怎麼對得起那些含冤受辱,甚至是枉死的兄弟?」
嚴城急聲道:「陸家也知道這件事的影響十分惡劣,所以他們為此開出了很有誠意的條件。只要你」
蘇策直接抬手打斷對方的話語,「我知道陸家有人在北鎮撫司中身居高位,也知道他們最近跟遼東的一等門閥盧家當了姻親,抱上了一條粗大不可思議的大腿。如果沒有這些條件,陸成江也不敢那麼膽大包天。」
「既然這些情況你都知道,那又何必去螳臂當車?不過給死人一個體面而已,換來的可是無數貨真價實的好處啊!」嚴城苦口婆心勸解道。
「體面.,這兩個字的分量可不輕啊。」
蘇策仰頭看著大雪飛揚的夜幕,一片片雪花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落在他滾燙灼熱的眼中。
他口中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霧氣,輕聲道:
「就為了這兩個字,我們這些罪民區的錦衣衛便義無反顧的拋頭顱、灑熱血,既要盯著正面襲來的明槍,還要防著身後遞來的暗箭。可就算是這樣,很多袍澤到頭來都得不到一個能被稱為『體面』的結局。」
蘇策話音停頓了許久,這才緩緩垂下眼眸,對著嚴城搖了搖頭。
「我當了那麼多年的倭民區錦衣衛千戶,沒什麼大本事,只是收斂了上千具客死他鄉的袍澤骸骨,我能給的體面,都留給了他們,也只會留給他們。」
「你這麼幹,以後倭民區戶所的日子會更加難過,這又是何必?」
嚴城根本無法理解蘇策為什麼要死守著這點虛無縹緲的『體面』和『尊嚴』。
在他看來,這些東西是那些高高在上,權有勢之人的追求。對他們這些朝不保夕的錦衣衛來說,只有拿到手的利益能讓日子好過一點,那不就行了?
「嚴城,我跟你廢話這麼多,也是看在你和台階下那些衣冠禽獸不一樣。雖然這些年你們高麗區沒辦過什麼大案,但起碼你手下的小伙子們也沒有平白無故的丟命。所以,你別讓我看低你。」
嚴城長嘆一聲,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最後一句話,勞煩你幫我帶給陸家。告訴他們,我會把陸成江的屍骨埋在千戶所的門前,任人踐踏,任人唾罵。如果他們想要報仇,我蘇策在倭民區等著他們。」
「但如果要是讓我聽到倭民區任何一名殉職的錦衣衛家庭,在遼東地界受了陸家的委屈。那我一定會去找他們。倭民區和遼東的距離,並不遠!」
蘇策抬腳邁步,繼續沿階而上。
這一次,嚴城沒有繼續跟隨,而是站在原地,一臉複雜的看著那道略顯佝僂的背影。
北鎮撫司的台階很長,兩側站滿了按刀而立的錦衣衛。
當蘇策踏上最後一階台階的剎那,這群在大雪之中不知道站立了多久的漢子們不約而同邁步靠攏,同時拔刀出鞘!
錚!
震刀銳鳴連綴成片,機械變形的鏗鏘聲響緊隨其後。
一柄柄繡春刀變為黑色的大傘,在北鎮撫司門前搭成一座能夠遮風避雪的傘橋。
蘇策對眼前的一幕不為所動,繼續朝著那扇正在緩緩打開的森嚴大門走去,步伐沉穩,不疾不徐。
所過之處,這些自發撐傘的錦衣衛漢子無不是低頭致意。
「大明帝國倭民區錦衣衛千戶蘇策,到!」
「大明帝國倭民區錦衣衛千戶蘇策,到!」.
傳報之聲漸次而起,一聲蓋過一聲。
直到最後,更甚呼嘯的風雪!
站在台階上的嚴城仰頭看著這一幕,良久無言,於無聲中抱拳。
與此同時,在位於江戶城的千戶所中。
「犬山城戶所偵破鴻鵠案件,剷除叛徒陸成江,兩功並論,將在上報北鎮撫司批准後,按規定予以嘉獎!」
「百戶鬼王達含冤受辱,身受重傷,特留在千戶所本部維修械體,恢復精神。待傷勢盡數康復之後,接任千戶所副千戶職位!」
錢鳳庭看著從千里之外的帝國本土投射到自己眼眸上的命令,朗聲道:「倭民區錦衣衛千戶蘇策有令,犬山城百戶所小旗李鈞殺敵有功,功勳卓著,特破格提拔為百戶職位,執掌犬山城錦衣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