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夜逃

  隔壁的骰子聲、叫罵聲突然消失,杜穿雲反應奇快,轉身吹滅油燈,躥到倦侯身邊,嚴陣以待。

  院子裡響起鐵頭胡三兒的洪亮聲音,「杜穿雲,你個小兔崽子,快給老子滾出來……」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咒罵。

  雖說江湖人彼此間越熟越隨意,胡三兒也有點過分了,杜穿雲對倦侯低聲道:「留在這兒,別出去。」隨後抬高嗓門與胡三兒對罵,大步走出房間。

  很快,罵人聲轉到了隔壁,那些賭徒乖乖離開,好像是見到了特別害怕的人。

  終於,韓孺子聽到了那人的聲音,沙啞,帶著不知何地的口音,含含糊糊的,可是他一張嘴,胡三兒和杜穿雲都閉上嘴。

  「要我說,這就是一場誤會,老杜名滿江湖的一位人物,不至於做出這種事,小杜,你來說說。」

  杜穿雲與此人顯然不是很熟,因此比較客氣,「侯五叔好,沒想到這點小事把您老人家給惹出來了,早知如此,給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出頭,忍氣吞聲我能做到。」

  「咦,好你個小杜,人小嘴利,咱京城乃是天子腳下,豪傑輩出,咋就讓你一個後輩忍氣吞聲了?」

  杜穿雲長嘆一聲,「侯五叔既然讓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這位林先生……真是林先生吧?」

  「在下姓林,名北游。」

  韓孺子隱約認出這就是林坤山的聲音,貼牆細聽,隔壁屋裡好像有不少人,大都保持安靜,那位侯五叔顯然很能震得住場面,杜穿雲之前在車上吹噓自己認識多少京城豪傑,卻沒有提起過此人。

  「林先生還記得我嗎?」杜穿雲的聲音問。

  「恕我眼拙,一劍仙杜老爺子的大名天下誰人不知,可惜無緣得見,不知我哪裡得罪了閣下。」

  杜穿雲哼了一聲。「我給你提個醒,昨天,不歸樓。」

  「哦,你是廢帝的一名隨從!」

  「正是。」

  「杜老爺子也在廢帝府中?」

  「當然。」

  「杜老爺子平生嫉惡如仇。專與官府作對,怎麼會……」

  「這是你的老本行,你還不清楚嗎?」

  林北游吃驚得聲音都變了,「杜老爺子也入我們這行了?」

  「偶一為之,大魚自己上鉤。我們總不能不要吧?侯五叔,你明白了吧,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在前,林先生在後,是他不守規矩。」

  「這個……我當時不知道杜老爺子……這位小杜昨天也沒按規矩跟我打招呼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起來,韓孺子大致聽懂了,杜穿雲假裝自己也是騙子,指責另一個騙子林北游搶他的生意。

  韓孺子正聽著,自己這間屋的後窗突然飛來一物。正中脖頸,不由得一驚,馬上又大喜過望,因為他感受到一陣熟悉的濁氣凝滯。

  韓孺子再不猶豫,輕輕跳上土炕,翻窗而出,外面是一片菜地,月光皎潔,沒有半個人影,心中納悶。忽聽屋內門響,急忙蹲身躲在窗下。

  「沒人,姓杜的小子沒撒謊。」

  「仔細搜搜,萬一真有大魚。可別漏了。」

  聲音就在頭頂響起,韓孺子緊貼牆壁,用披風將自己裹住,也不知這樣能不能騙過對方。

  幸運的是那兩人沒有低頭細看,只是向遠處遙望。

  「地上沒有新鮮腳印。」

  「那也出去看看,別讓人說咱們辦事不力。」

  兩人跳窗而出。手裡都拎著刀,其中一人正好踩在披風的一角上,韓孺子屏息寧氣,一動也不敢動。

  「你左我右。」兩人轉身,打算圍著房屋繞一圈了事。

  腳一動,那人發現腳底不對,低頭看去,與窗下的一雙眼睛對上了。

  韓孺子血都涼了,想要拼死一搏,身體卻僵硬得像石頭一樣。

  那人愣住,胸膛一挺,就要放聲呼叫,一口氣沒吐出來,整個人就已貼著牆壁軟軟倒下。

  另一人剛邁出一步,察覺有異,回手就是一刀,好在韓孺子還沒站起來,刀從他頭頂掠過,在土壁上劃出一片碎屑,然後他也貼牆緩緩倒下。

  倒下的兩人一左一右,將韓孺子夾在中間,他更站不起來了,只覺得心跳加速,幾乎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一道身影從房頂跳下,向韓孺子伸出手。

  握住這隻手,韓孺子終於起身。

  那人黑衣蒙面,領著韓孺子走出幾步,止步回身,示意他脫掉披風。

  披風的確礙事,韓孺子慢慢解開,儘量不發出聲音,將披風捲起抱在懷裡,跟著黑衣人繼續前行。

  兩人順著牆壁和籬笆走出一段路,黑衣人推開柴門,讓韓孺子先出去。

  外面是一條極窄的小路,到了這裡相對安全一些,韓孺子低聲道:「孟娥,我知道是你。」

  黑衣人走出來,關好柴門,嗯了一聲。

  「杜穿雲和胡三哥還在裡面,不能丟下他們兩個。」

  「沒有你,他們更安全。」果然是孟娥的聲音。

  「可是……」韓孺子想說裡面死的兩個人會惹來麻煩,孟娥已經邁步往前走了,他只得跟上,暫時拋下疑慮,「你好久沒來了,我一直在練你教我的內功。」

  孟娥不吱聲,小路盡頭是條巷子,她指著前方說:「那邊有人接應你,別對他們提我。」說罷要走。

  「等等。你還會來教我內功嗎?」

  孟娥盯著他看了一會,「初三、十三、二十三,你到書房休息,我或許會去。」

  孟娥在牆邊的陰影里快速行進,韓孺子跟在後面,幾步之後失去了她的蹤影,一肚子疑惑只能暫時忍住。

  剛走到巷子出口,橫向衝出一人,一手將韓孺子勒住,另一隻手掩嘴。

  接著又衝出三人,一人低聲道:「鬆手,是倦侯。」

  「杜老教頭!」韓孺子認出說話者,心中一寬,「杜穿雲還在……」

  「不用管他,倦侯快隨我走。」

  兩人架著韓孺子,另兩人跑去牽馬,韓孺子沒有反抗之力,直到上馬跑出一段路,又問道:「杜穿雲和胡三哥真沒事嗎?」

  「瘦猴子欠我人情,不敢對穿雲怎樣。」杜摸天說。

  瘦猴子顯然就是那位「侯五爺」,更可能是「猴五爺」,韓孺子卻不放心,「我在屋後可能……可能不小心殺死兩個人。」

  杜摸天勒馬,驚訝地打量倦侯,「不小心?」

  「天太黑,我沒看清……」

  「被殺的不是瘦猴五爺吧?」

  「肯定不是。」韓孺子急忙搖頭,他走的時候還能聽見屋子裡的沙啞聲音。

  「那就沒事。」杜摸天拍馬繼續前行。

  一進入北城,杜摸天下馬,將坐騎交給另外三人,向他們小聲道謝,然後拉著倦侯步行,避開巡街的兵丁,回到侯府後面的小巷裡。

  後門打開,張有才帶著哭腔說:「謝天謝地,主人總算回來了。」

  「請倦侯留在府中,今天就不要出門了。」杜摸天說,看到倦侯點頭,他從外面關上門。

  「杜穿雲呢?」張有才從倦侯手裡接過披風。

  「在後面。」韓孺子答道,杜摸天顯然去接孫子了,杜穿雲的處境並不安全。

  到了書房裡,韓孺子喝了一杯涼茶,定定心神,對張有才說:「你去休息吧,沒事了。」

  「沒事?這可不叫『沒事』,以後打死我也不敢讓主人晚上出門了。」張有才好像也經歷了一場冒險,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可不是我向杜老教頭告密的,他找到我的時候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我明白。」韓孺子笑了笑,泄密者很可能是那名車夫,杜穿雲在路上說得實在太多,「我在這兒小睡一會,天亮的時候叫醒我。」

  倦侯要休息,張有才只好退出。

  書房裡的簡便小床還在,韓孺子坐在上面,卻沒有躺下,他在擔心杜穿雲和胡三兒的安危,也在反思自己的行為。

  他實在太莽撞了,將江湖想得太簡單,對什麼是十步之內也沒有清醒的認識。

  最後他想起了孟娥,她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在皇宮裡格格不入,與江湖人似乎也不是一路,行事詭秘,總能在最危險的時候出現。

  天快亮的時候,韓孺子撐不住了,倒在床上,只想睡一小會,結果一睜眼天已大亮,他騰地坐起來,茫然問道:「什麼時候了?」

  張有才守在邊上,回道:「快要到中午了,主人吃早餐還是午餐?」

  韓孺子毫無胃口,「杜穿雲和杜老教頭回來了嗎?」

  「還沒有。主人放心吧,他倆輕功那麼好,就算打不過也能逃跑,估計待會就回來了。」張有才其實有點擔心,卻不能在主人面前表現出來。

  韓孺子心一沉,可是跟張有才打聽不出什麼,「夫人找過我嗎?」

  「嗯,夫人的侍女來過,我跟她說主人昨晚練功太累,還在休息。」

  「好。你先退下吧,杜氏爺孫若是回來,馬上帶他們來見我。」

  「是,主人吃點東西吧,都是現成的。」

  韓孺子點點頭,書案上放著一盤食物,他怎麼也吃不下,比當初受困在皇宮裡還要焦躁,張有才每次敲門,他都會興奮不已,可是看到小太監一個人進來,又會大失所望。

  臨近黃昏,張有才又一次敲門,這回他終於帶來一個人,卻不是杜氏爺孫。

  楊奉走進書房,四處看了看,說:「倦侯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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