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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王巷裡沒有一百座王府,宅第不過三十幾處,多年來住過的王侯倒是真有上百位。`皇帝高興的時候,這裡熱鬧異常,各地諸侯王爭奢斗侈,在京師留下不少佳話,皇帝的疑心一旦變重,所有諸侯王都得乖乖回國,除了每年按規矩進京朝拜,再不得進京。
自從武帝晚年誅殺太子之後,百王巷就沒再熱鬧過。
現在是冬季,諸侯王大都留在本國,百王巷因此更顯蕭瑟,時近黃昏,相鄰的宅區華燈初上,這裡的幾十座大門口只亮起寥寥幾盞燈籠。
剛剛掛上新匾額沒多久的倦侯府,門前倒是挺熱鬧,時不時有人結伴走過,目光往門內張望。
楊奉的一位「朋友」走過來,說:「沒事,都是城裡的朋友,我們哥幾個一句話就給打了。」
楊奉抱拳道:「有勞。」
韓孺子跟在楊奉身邊,那人卻對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你的朋友……還真不少。」韓孺子小聲說。
「有些朋友很好交,放低姿態、客氣一點,然後捧出銀子,朋友就到手了,即使互不相識也沒關係。」
韓孺子驚訝地說:「他們是雇來的?」
「雇?給你同樣多的銀子,你未必能雇得到。」楊奉在前院走來走去,碰到「朋友」就向對方拱手致意,客氣,但是絕不謙卑。
江湖中另有一套規矩,韓孺子更弄不懂了,小步跟上,說:「俊陽侯花繽說他要為武帝時枉死的豪傑正名,你的這些朋友……算不算豪傑?」
「這些朋友是京師閭巷中的豪傑,至於俊陽侯?」楊奉不屑地哼了一聲,停住腳步,「沽名釣譽之輩。」
「可他真是這麼說的,而且……也努力嘗試了,現在還逃亡在外,下落不明。」
楊奉道:「花家的確以豪俠聞名天下,交遊極廣,良莠不分,因此埋下禍根。齊王謀逆時拉攏了不少地方豪傑,其中一多半都與花家有過來往,奉命前往關東查案的官吏,收集的供狀能裝滿十輛馬車。`太后遲遲沒有動手,是希望證據更充分些,能將花家極其同堂連根拔起,沒想到……」
「俊陽侯提前動手了。」韓孺子恍然大悟,「花繽早做好了逃亡的準備,參加宮變是為了壯大名聲,逃到哪都能得到豪傑的庇護,怪不得朝廷一直抓不到他。那他當時說的那些話……哦,那不是對我說的,門外還有別人,他們會替俊陽侯在江湖上宣揚。」
「嗯,在江湖中,名聲就是權力,刀劍在名聲面前也要低頭。」
「楊公在江湖上的名聲不小吧?」韓孺子好奇地問。
楊奉生硬地回道:「在江湖上,楊奉是無名之輩。」說罷,前去檢查門戶。
韓孺子留在原地,越覺得楊奉的從前不簡單。
侯府門外的人不只是來回逡巡,一些人乾脆留下,在門口或站或蹲,彼此打招呼,也有人突然暴起,指名道姓地大罵,受到呵斥的人通常轉身就跑,沒人敢回嘴,更沒人敢留下還擊。
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楊奉走到十三位「朋友」面前,抱拳道:「有勞諸位,這就點燈吧。」
韓孺子以下,府里的人都沒明白「點燈」是什麼意思,那些閭巷豪傑卻心照不宣,其中兩人解下腰刀,鄭重地交給同伴,然後每人拎起一盞早已準備好的燈籠,從便門出去,隨手關上。
「點燈」居然真的只是點燈,韓孺子和那些太監、宮女不禁既意外又失望,很快,他們的想法改變了。
便門關得不緊,外面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在下小春坊白太庸,這位我不說大家也認得,三柳巷的匡裁衣匡二哥,我們哥倆兒在這給諸位朋友道安了。倦侯今日喬遷新居,未想到會有這麼多朋友上門慶賀,準備不周,特意讓我們哥倆兒出來招待。沒啥說的,小春坊醉仙樓已經備好酒菜,大家這就去,提我們哥倆兒的名字,到樓上不醉不歸,我們稍後就到……」
張有才站在倦侯身後,小聲道:「這人真會說話,三柳巷匡二哥,名字也有意思,酒菜?咱們怎麼……」
楊奉扭頭嚴厲地看了一眼,張有才不再說下去,卻不是很服氣,更小聲地說:「真是欺人太甚,再怎麼著也是王侯之家,居然請一幫混混吃飯,自己還餓著肚子呢。`」
韓孺子卻不這樣想,反而聽得很認真,揣摩外面傳來的每一句話。
白太庸之後,匡裁衣也說了幾句,他好像真是一名裁縫,開口第一句就說:「那個誰誰,你從我店裡拿走三套袍子,啥時候給錢?今天咱們得好好聊一聊……」
門外響起了笑聲,有幾個人開口挑釁,不等白太庸和匡裁衣開口,就被其他人罵走。
沒多久,白、匡兩人從便門回來,手中的燈籠留在了外面,從朋友手裡接過刀,向楊奉拱手告辭,對倦侯仍是一眼不瞧。
接下來又有幾撥混混到來,楊奉請來的「朋友」輪流到門口觀望,誰能說得上話,誰就出去勸退,不一定是請吃飯,也有脾氣大的,拎刀出去大罵幾句,居然也生效。
大概二更左右,再沒有混混來了,還剩下三位豪傑,楊奉走過去,與他們小聲說話,然後親自送出門外,絲毫不失禮數。
韓孺子直到這時才看明白,楊奉並非隨意找來十三位閭巷豪傑,這些人都是京城裡能鎮住一方的大豪,負責攆走不同的混混。
送走了所有豪傑,楊奉對太監和宮女們說:「大家都去休息吧,記住,不管聽到什麼聲音,夜裡都不要出門。」
清退混混看上去太容易了些,眾人不是很害怕,張有才甚至敢開玩笑,「尿急怎麼辦?咱們沒吃飯,涼水可是喝了不少。」
眾人切笑,楊奉嚴厲地說:「憋著,憋不住我就再給你來一刀。」
張有才嚇了一跳,捂著襠部,「那我還是憋著吧,主人,回房休息吧。」
楊奉道:「你們退下,倦侯留下,我有話對他說。」
眾人大都住在前院,楊奉親自去將便門鎖好,又檢查一遍大門的門閂,帶著倦侯去第二進院子,對張有才說:「你留下幹嘛?沒讓你跟著。」
「主人是尊貴之體,總得有人服侍吧,我瞧楊總管不太擅長做這種事。」
韓孺子說:「不用,我能照顧自己,你去休息吧。」
主人話,張有才總算走開,楊奉看著小太監的背影,「這才剛出宮,脾氣就大了,以後得好好收拾一下。」
「是皇宮太壓抑。」韓孺子笑道,「連我也想到處跑跑呢。」
「別急,以後有機會。」楊奉走入二進院,站在中間的一顆樹下,四處觀望,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韓孺子問道:「還會有人來嗎?」
「嗯,之前來的都是小麻煩,接下來的才是大麻煩。」
「請那些豪傑花了多少錢?」韓孺子很關心細節。
「每人五十到一百兩銀子。」
「這麼少?」韓孺子很詫異。
「銀子只是意思一下,他們要的是名,不出三天,『京城十三豪義護廢帝』的故事就會傳遍京城內外。」
「呵……真會有人這麼說嗎?」韓孺子覺得有點可笑。
「當然會,我已經安排好了。」楊奉走向東廂,似乎覺得那邊的房頂很可疑。
韓孺子不笑了,站在原地想了一會,追上楊奉,「待會大麻煩來了,就咱們兩人應對嗎?」
「不是,我找了兩位幫手……怎麼還不到?」
韓孺子又一次感到奇怪,等幫手不去大門口,看房頂幹嘛?於是也到處遙望,轉過身,在房頂上沒看到東西,樹下卻多了兩個人。
那正是韓孺子和楊奉剛剛站過的地方,此刻站著另外兩人,一老一少,在夜色中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瞧出這兩人都很瘦。
韓孺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扯扯楊奉的衣袖。
楊奉轉過身,看著兩人,一點也不驚訝,只是有點不滿,「用得著這樣嗎?打聲招呼不影響你們的大名。」
少年上前兩步,比韓孺子大不了幾歲,「我跟爺爺打賭,說你會武功,他說不會,看來我是輸了。」
「我不會武功,我會『用』武功。」楊奉大步走到兩人面前,轉身向倦侯介紹道:「這位是江湖上有名的一劍仙杜摸天,這是他的孫子。」
「嘿,幹嘛不說我的名字,我叫杜穿雲,江湖人稱……」
「別給自己亂起綽號,等你大點再說吧。」楊奉對這兩人不客氣,卻沒有惹惱對方。
之前來的十三位豪傑對廢帝不看一眼,杜氏爺孫卻不同,杜穿雲不錯眼地打量韓孺子,杜摸天上前抱拳道:「草民不知禮儀,星夜來訪,萬望見諒。」
這兩人不像是閭巷豪傑,更像江湖遊俠,韓孺子不知該如何接待,笨拙地抱拳道:「稀客光臨,未備酒儀,倒是我要請兩位見諒了。」
杜摸天一笑,杜穿雲說:「爺爺,皇帝也沒什麼特別的,我看我也能當。」
「胡說八道,你爹連份家產都沒給你留下,你憑什麼當皇帝?」杜摸天斥道,轉向楊奉,「我跟江湖上的朋友打聽過,好像沒什麼動向,若非迫不得已,大家是不願招惹朝廷的。」
「就怕還有桂月華這種人。」
桂月華是江湖人,也是俊陽侯府中的教頭,免不了會參與朝廷之爭。
「沒事,有我們爺倆在,肯定能保住皇帝無憂。」
韓孺子剛想說自己不是皇帝,外面突然響起嘈雜聲,還有砰砰的敲門聲,一個生硬的聲音在喊:「開門!快給羽林衛的老爺們開門!」
楊奉臉色微變,他所有的準備都是用來應對江湖人物的,在他的預想中,朝廷各方不會有人敢來公開誅殺廢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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