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皇帝的兩封信

  建築多道壁壘、備置大量冰塊、派出和談使者……楚軍做出嚴陣以待的架勢,敵我雙方從上到下都是這麼以為的。

  楚軍兵力不足,除了防守似乎別無選擇。

  韓孺子卻偏偏要進攻,而且是不遺餘力的全軍出動。

  崔宏驚呆了,可這項旨意由皇帝親口說出,他親耳聽到,由不得他表示懷疑。

  「陛下,楚軍只有不到兩萬人……」崔宏還是要勸說幾句。

  「朕知道。」韓孺子站起身,將崔太傅當成整個朝廷和全體楚軍,「朕問一句,正面交鋒,楚軍有幾成勝算?」

  崔宏一愣,硬著頭皮回道:「沒有勝算。」

  「守正不行,唯有用奇。」

  「可是……陛下已經用過一次,而且這一回不同,敵酋親臨戰場督戰。」

  「所以敵軍絕對料不到楚軍敢於出戰。」

  崔宏還要勸說,皇帝抬手,表示自己還沒說完,「敵軍極可能繼續強攻京城,如果攻下,則士氣如虹,正面交鋒也好,暗中偷襲也罷,函谷關都不是對手,到時候只能另想辦法。如果攻城再次遇挫,敵軍士氣沮喪,奇襲就有可能事半功倍。」

  崔宏張口結舌,不是被說服,而是覺得匪夷所思,就像聽到一名賭徒信誓旦旦地宣稱下一輪必勝,因此要將全部身家都押上去。

  韓孺子繞過桌子,繼續道:「敵軍為何數量眾多?因其涸澤而漁,攻占一國之後,將其成年男子全部編入軍中,不從者斬。這樣的軍隊人心不穩,不可留在本國,必須轉戰它國,越遠越好,而且不能停留,要一戰再戰。」

  崔宏點點頭,馬邑城一戰楚軍在追敗逐亡的過程中抓獲不少俘虜,過後詳加審問,相關公他都看過,皇帝所說倒是沒錯,只是不知與現在有什麼關係。

  「朕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樣的一支軍隊,其中的將士明知進亦死、退亦死,為何不肯反戈一擊,擊破神鬼大單于?」

  這個問題崔宏能回答,「據臣所知,敵酋擁有一支本族軍隊,兵力在五萬到十五萬之間,除此之外,各隊數量都不超過一萬,如果多於此數,就分到別的方向,甚至會被殺死。敵酋還刻意在各國之間矛盾,使得諸軍互不信任,無力挑戰敵酋的本族之軍。敵軍將士皆以為,全力圖進或有活路,退則必死,因此往往願意死戰。」

  「神鬼大單于極少打敗戰,所以各國將士都以為進攻優於逃散,更優於造反。」

  「正是,何況將士的家人還都在後方,受神鬼大單于控制。」崔宏道。

  「敵軍只可勝,不可敗。」

  「當然,神鬼大單于若非百戰百勝,單憑本族軍隊,控制不住這麼龐大的諸國聯軍。馬邑城一戰,敵軍敗逃,京城一戰,敵軍臨陣而怯,但這兩戰的指揮者都不是敵酋本人。他一到,必要取勝。」

  「如果不勝不敗呢?」

  「何為不勝不敗?」崔宏不解地問。

  「攻破京城為勝,退走為敗,若是敵軍全力攻城而不破,但又不至退走,則為不勝不敗。」

  崔宏思忖片刻,「敵酋親臨指揮而不能破城,則敵軍士氣必然大受打擊。」

  「神鬼大單于會怎麼做?」

  「應該不會退走,也不會伺機待戰,而是儘快發起下一次進攻,以一場大勝掩蓋之前的不勝不敗。」

  「照此說來,敵軍士氣下降不會太久,只在兩戰之間,可能不到一天,甚至只有一兩個時辰。」

  崔宏明白皇帝要說什麼,勉強點頭。

  韓孺子嘆息一聲,「敵軍士氣旺盛時,楚軍無論正奇都不是對手,必須趁其士氣下降時發起奇襲,或有勝算。」

  「可是京城……能守住嗎?」

  「必須守住,如果不能」韓孺子又嘆一聲,「楚軍退回函谷關,再作打算。」

  崔宏被說服了。

  崔宏掌軍多年,不說百戰百勝,卻也頗通兵法,想了一會,說:「我會多派斥候,敵軍一有攻城跡象,楚軍馬上做準備。這幾天從鄰縣徵集到一些士兵……」

  「全帶上,函谷關只留百人守城。」

  皇帝這是在孤注一擲,崔宏繼續道:「楚軍可以多張旗幟,或許能迷惑敵軍。」

  「也可能要在夜間作戰,多帶鑼鼓,十倍以上,百倍也可,務必要讓敵軍心慌意亂。」

  崔宏上前一步,「臣請親自帶兵,陛下留下守城。」

  韓孺子搖搖頭,「這一戰朕必須親臨戰場,否則的話,拿什麼穩定軍心?」

  楚軍的戰術就是虛張聲勢,敵軍或許不明所以,卻騙不了己方士兵,能給他們帶來些許信心的唯有皇帝本人。

  崔宏考慮再三,無可勸諫,再躬身道:「臣請為先鋒。」

  「好。」這正是韓孺子的本意,崔宏既是兵部尚書,又是皇后的父親,理應與皇帝共進退。

  崔宏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主動提出,緊接著,他提出了條件,「既為楚臣,自當為大楚、為陛下盡忠,臣年邁體衰,於世間並無留戀,只有一事縈懷:長子死於軍中,幼孫尚稚,只剩次子崔騰一人以續香火。」

  「崔騰可以留在關內。」

  崔宏跪下磕頭,謝恩之後告退,開始調兵備戰。

  韓孺子獨自在書房裡來回踱步,他在冒奇險,所謂退守函谷關只是安慰,如果京城被攻破,敵軍必然一鼓作氣直逼關下,楚軍的撤退很容易變成潰散,皇帝本人也鎮壓不住。

  可他想不出還有別的辦法能打贏這一戰。

  「生死存亡在此一舉,祖宗若是有靈,保佑朕旗開得勝,若是以為朕無德無能,朕甘願戰死沙場。」

  韓孺子自言自語,他對神靈向來敬而遠之,這時卻忍不住向祖先求助。

  自己給自己鼓了一會勁兒,韓孺子再度平靜下來,走到門口,對張有才說:「請孟娥過來。」

  孟娥很快到了,還是普通宿衛士兵的裝束,張有才剛要退下,皇帝將他叫住:「有才留下。」

  韓孺子從桌上拿起一封已經寫好的信,遞給張有才,「這是密詔,朕離關之後,你即刻動身前往洛陽,將此信交給皇后,不得有誤。」

  張有才大致明白皇帝要做什麼,心中一顫,撲通跪下,「陛下……」

  「這不是謙讓的時候,朕心意已決,你執行旨意就好。」

  張有才磕頭,起身之後顫抖不已,卻不敢再說話。

  韓孺子又從桌上拿起另一封信,交給孟娥,「你留在關內,只要一聽說前方敗績,立刻去洛陽,也將此信交給皇后。」

  孟娥看了一眼信,沒有接,說:「讓張有才帶信,我留下。」

  「這兩封信不能同時帶到洛陽,必須一先一後,而且必須是你。」

  孟娥還是搖頭,「我另外兩個人,陛下肯定覺得合適。」

  韓孺子很久沒被人這麼直白地拒絕過了,有些尷尬,「不可能再有人比你合適。」

  「杜氏爺孫。」孟娥還是說了出來。

  韓孺子吃了一驚,盯著孟娥看了好一會,最後說:「去哪找他們爺倆兒?」

  「他們就在函谷關,跟張有才見過面。」

  張有才臉一紅,急忙道:「我不是有意隱瞞,實在是陛下最近太忙……」

  韓孺子笑了笑,表示不在意,手裡拿著信猶豫片刻,最後遞給張有才,「這封信你也拿著,等你出發的時候再將它交給杜老爺子,必須是他,不是小杜。」

  張有才點頭。

  「杜摸天要見皇后比較困難,你要與他約好如何在洛陽見面。」

  張有才再次點頭。

  「你要告訴杜摸天,如果前方大勝,他手裡的信立刻毀掉。」

  張有才還是點頭,「陛下不見他們爺倆兒嗎?」

  韓孺子露出微笑,「不必。你先退下。」

  張有才拿著兩封信退下。

  韓孺子看著孟娥,「你知道信中寫了什麼?」

  「第一封信,陛下要立慶皇子為太子,以免朝廷無主。」

  「是,朕還讓皇后必要時帶著太子前往晉城,接受大軍的保護。」

  「第二封信,如果陛下大敗,京城、函谷關接連失守,陛下希望有人能帶著皇后、皇子與公主藏於江湖,就像是當初的陳齊後人。」

  都被孟娥猜中,只有一些小錯誤,韓孺子笑了一下,「只是孺君公主,皇后與皇子不可逃於民間,他們要為大楚盡忠。所以你比杜氏爺孫更合適。」

  「陛下錯了,我雖是陳齊後人,但我是被保護者,杜氏爺孫名滿江湖,朋友遍及天下,他們才是保護者。」

  韓孺子退後兩步,「你已經沒什麼可學的了,為何還要留下?」

  「有始有終,陛下大敗,楚亡,陛下大勝,從此無需帝王之術,對我來說,這都是終結。」

  「朕若大敗,楚未必亡,朕留在晉城的人足夠再建一個朝廷。」

  「嗯,我又學一招。」

  韓孺子又笑一下,他很想向孟娥提一個問題,最後還是決定藏在心裡,說道:「有時候,朕更希望經歷大風大浪,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那句話怎麼說的?一個人可以自私,但不要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陛下當然自私,只要還能考慮到別人就不為過。」

  「你的自私呢?只是為了學習帝王之術?」韓孺子忍不住旁敲側擊。

  孟娥卻沒有回答,問道:「得有人去通知京城,讓他們多堅守一陣。」

  「不要命已經去了。」韓孺子迅速冷靜下來,思緒又轉到即將到來的大戰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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