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二章 油盡燈枯

  楊奉從不在書信里談及私事,韓孺子對他的身體狀況一無所知,晁鯨卻看到楊奉身形更加瘦削,臉色蠟黃,帶著明顯的病容。

  晁鯨一個月前到達雲夢澤,在一座建成不久的軍寨里找到了楊奉。

  雲夢澤的夏季與京城截然不同,從早到晚籠罩在霧氣之中,遍地的沼澤與植物像競賽一樣向外噴射水汽,幾乎任何時候皮膚表面摸起來都是潮濕的,晁鯨從小在湖邊漁村長大,到了這裡也很難適應。

  軍寨建在一座小山上,距離縣城三十餘里,不算太遠,但是道路崎嶇難行,入夏以來,植物瘋長,只要一天沒有馬蹄踐踏,地面上就會長出一片雜草,它們總想趁人不備,吞掉狹窄的小路,重新奪回失地。

  還沒趕到寨子裡,晁鯨就已經暈頭轉向,頻頻回望,真怕身後的道路突然間消失無蹤,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更可怕的是蚊蟲,撲面而來,以一種恣意無畏的態度挑釁外來者,宣告自己才是這片沼澤的擁有者。

  「還好黃普公選在冬天開戰。」晁鯨難以想像大批軍隊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中作戰。

  軍寨里的士兵大都是本地人,一個個膚色黝黑、神情陰鬱,對「欽差」也不講禮貌,走過來瞧一眼,轉身各忙各的,不說話、不行禮,更不會送禮。

  寨中的地面不比外面好多少,上午剛下了一場雨,地面泥濘得幾乎能將鞋子粘掉。

  跟隨晁鯨而來的幾名隨從騎在馬上,東瞧西望,找不到可以下馬的乾淨地方,晁鯨倒不在乎,直接跳下來,踩著泥漿走向一座木屋,一名軍官指給他,那裡就是「楊太監」的住所。

  迎面走來一名年輕人,個子不高,卻很精悍,看打扮不是將士,倒像是一名誤入軍營的鄉下人。

  「你是晁鯨?」

  「你是杜穿雲?」

  兩人指著對方,異口同聲地說出名字,同時一愣,又同時大笑。

  杜穿雲知道晁鯨要來,晁鯨則是從張有才那裡聽說過杜穿雲的許多事情,一眼看到就認了出來。

  兩人寒暄幾句,杜穿雲道:「你來了就好,我可以走了,這個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咦,為什麼要走?」晁鯨詫異地問。

  「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幹嘛要留在這裡?大家早就走了,我看楊奉生病,照顧他幾天,他還不領情,天天攆我走。太監難侍候,病太監更難侍候,現在好了,人交給你,我走了,後會有期。」

  晁鯨與杜穿雲一見如故,「多留一天也好,大家坐在一起喝幾杯酒。」

  杜穿雲大步走開,擺擺手,大聲道:「改天吧,等我去京城再說。」

  杜穿雲跳上一匹馬,向整個寨子喊道:「老子要走了,還有誰欠老子的賭債,痛快送來!實在沒錢,也別當縮頭烏龜,過來說一聲『老爺慢走』,我領你的人情,就算是還債了。」

  從四面八方呼啦湧出一大片人,像野草一樣將杜穿雲圍起來,把京城來的客人嚇了一跳,想不到小小的寨子裡能塞下這麼多士兵。

  「老爺慢走。」

  「老爺常來。」

  叫聲此起彼付,杜穿雲大為滿意,呼嘯一聲,拍馬衝出人群,離寨而去。

  晁鯨站在木屋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喃喃道:「回京我得向張有才認錯,這傢伙真是個人物啊。」

  晁鯨敲敲門,裡面沒有回應,他直接推門走進去。

  屋子的幾扇窗戶全都敞開,可是沒用,還是那麼的悶熱。

  楊奉坐在一張竹椅上,背對門口,向窗外望去。

  這可不是久別重逢的樣子,不過他們兩人不算太熟,稱不上朋友,晁鯨對禮節從不在乎,走過去,扭頭打量楊奉,笑道:「楊公,陛下派我來看望你。」

  楊奉不是在神遊物外,就是在睜眼睡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眨動,好一會才開口道:「還是那個皇帝嗎?」

  「嘿,楊公,你這是怎麼說話呢?當然還是那個皇帝,沒變過。」

  楊奉深吸一口氣,像是從夢中慢慢醒來,隨手抓起靠在腿上的一柄劍,遞給晁鯨,「把這個帶給陛下。」

  晁鯨接到手中,迷茫地問:「這是什麼?」

  「太祖寶劍。」

  「哦。」晁鯨沒敢拔出來查看,但是立刻覺得手中的劍沉重不少,「楊公找回來啦,這可是大功一件。」

  「嗯。」楊奉看上去完全沒將太祖寶劍當回事。

  「太好了,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楊公跟我一塊回京吧,陛下一直惦記著你呢。」

  「回去做什麼?」

  「呃……楊公立下此功,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陛下肯定都會同意。」

  「好。」

  事情明明很順利,晁鯨卻總有一種錯覺,自己好像沒找對人,坐在這裡的根本不是楊奉,可這的確是中常侍楊奉,一名與眾不同的太監,哪怕此前只見過一面,晁鯨也不會認錯。

  「那……什麼時候出發?」

  「隨意。」

  「從這裡去往京城路程可不短,楊公身體還能受得了吧?」

  「能。」

  「那就後天吧,楊公可以收拾一下。」

  「好。」

  晁鯨實在無話可說,只好退出房間,住進隔壁的屋子裡,一晚上沒睡著覺,次日起來,越發頭昏腦脹,後悔多等一天,早知楊奉這麼好說話,今天就該出發。

  他又去見楊奉,結果發現楊奉什麼都沒收拾,仍然坐在那裡,手中捧著一本書。

  「楊公看書吶。」晁鯨笑著說。

  楊奉還跟昨天一樣,反應極其緩慢,等了一會合上書本,又等了一會開口道:「陛下一切都好吧?」

  「很好。」

  「現在沒人再反對陛下了吧?」

  「當然,這麼多例子擺在眼前,雲夢澤就是一個,誰還敢反對皇帝啊。」晁鯨覺得楊奉說話怪裡怪氣的。

  「嗯,陛下該有幾分自信了。」

  「幾分?」晁鯨甚至覺得楊奉瘋了,「陛下是我見過的最自信的皇帝。」

  「你見過幾位皇帝?」

  晁鯨語塞,「嘿嘿,我肯定沒有楊公見多識廣。明天能出發吧?」

  「能。」

  「楊公有什麼要準備的嗎?我讓人幫你收拾一下。」

  楊奉搖搖頭。

  晁鯨等了一會,見楊奉不吱聲,轉身要走,楊奉突然又道:「英王還沒找著。」

  「讓別人找吧。」

  「英王流落在外,易為奸人所用,對陛下是個威脅。」

  晁鯨撓撓頭,「現在不比從前了,就算英王自己想要造反,也不會有人支持他,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已經坐穩了江山,誰也惹不出事,楊公儘管放一百個心。」

  楊奉這回真不開口了。

  軍寨里的生活極其枯燥無聊,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沼澤、植物與蚊蟲,晁鯨找來軍士賭了幾把,原以為能輕鬆贏錢,沒想到這幫傢伙一個比一個手順,晁鯨輸多贏少,賠了百十兩銀子,扔骰子不玩了,心裡更加佩服杜穿雲。

  本以為能夠平安返京,當天晚上卻出了點事,一夥刺客潛進寨子裡,一頭放火,一頭刺殺,目標正是楊奉。

  擊敗雲夢澤群匪的是楚軍,江湖人卻更恨楊奉。

  楊奉用一場盟主大會拖住了欒半雄等人,使的是江湖手段,因此更遭嫉恨。

  寨中將士平時散漫,一遇襲擊卻都反應迅速,分頭救火、救人。

  晁鯨大驚,一開始以為刺客的目標是「欽差」,躲在屋子裡沒敢出去,等到外面態勢平穩,出門一問才知道這些人是來殺楊奉的。

  一共十餘人,都是亡命的強盜,要為欒半雄報仇,一半當場被殺,另一半被活捉,押到楊太監屋門口。

  楊奉走出來,刺客們一看到他就破口大罵。

  楊奉沒回嘴,根本就沒開口,輕輕揮下手,比驅趕蚊子的動作還輕,將士們領會,手起刀落,將刺客全部誅殺。

  晁鯨心驚膽戰,直到這時他才察覺到,寨中將士對楊奉極其尊重,殺人的時候搶著動手,不願落於人後。

  晁鯨沒法睡覺了,乾脆找人喝酒,他在白天輸了銀子,人緣大增,來的人不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晁鯨有意將話題引向楊奉。

  將士們視楊太監為半妖半仙的人物,傳得神乎其神,據說楊奉經常半夜出寨,黎明返回,來去無蹤,誰也看不到,相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消息傳來,某地的某某死於怪病。

  晁鯨當然不相信楊奉會妖術,但是仍極為驚訝。

  次日一早,他不想再留,命人收拾好行李,敲門去請楊奉上路。

  楊奉遵守承諾,上馬出寨,五百餘名將士排列兩邊,匍匐在地,恭送楊太監,鴉雀無聲,比對「欽差」恭敬多了。

  在縣城裡,楊奉與京城帶出來的部下匯合,共有五十餘人,一同上路回京。

  楊奉的身體狀況的確很差,不能走得太快,經常要停下休息,可無論是在馬背上還是在床上,他總捧著一本書,看得極其認真。

  晁鯨不識字,對讀書不感興趣,因此從沒問過書的內容,只是覺得楊奉是個怪人,能得到皇帝的賞識,更是不可理解。

  離京城還有三日路程,楊奉的病情突然加重,住進了驛站。

  晁鯨立刻找來郎中,郎中開了幾副補藥,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這一停就是三天,楊奉慢慢好轉,他從不抱怨,也不喊疼,無論有多不舒服,都是默默忍受,即使面對郎中的反覆詢問,只回以「還行」二字。

  但他說自己又能上路了。

  晁鯨只盼著能將楊奉平安送到京城,當然很高興,花錢雇來當地最好的轎子,最後一段路,要將楊公抬回去。

  次日一早,晁鯨去請楊奉,敲門沒有回應,他早已習慣,逕自推門進去,只見楊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伸手探去,已經沒了鼻息。

  枕邊放著那本書,晁鯨第一次對書感興趣,可是打開之後,發現書只剩封皮、封底和中間三頁,其餘部分不翼而飛。

  他記得很清楚,楊奉在路上看的是一本厚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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