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舍人南直勁記得很清楚,申明志是自己送走的第八位宰相,這些人的表現各不相同,有人坦然,有人憤怒,有人委屈,有人迷惑……無論怎樣,他們都是浮萍,來來去去,不變的是水,奔流不息。
算來算去,這幾十年來,殷無害擔任宰相的時間最長,他很「幸運」,趕上了多事之秋,宮裡接二連三地換皇帝,每一任都沒來得及將他罷免,這是極不尋常的事情,在武帝的臨終安排里,殷無害頂多輔佐新帝三五年。
武帝從來沒公開過自己的真實意圖,但是南直勁能猜出來,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職責。
南直勁來宰相府是為了索取最後一批公文,自此以後,中書省與申明志再無公開的聯繫。
與臨終前看破世情的殷無害相比,申明志顯得有些憤憤不平,「唉,皇帝太年輕了,實在太年輕了。」
申明志坐在桌子後面,將一摞公文推過去,沒有外人、沒有官銜,他可以稍微抱怨幾句,「再這樣折騰下去,會出現又一個武帝,大楚……唉,皇帝太年輕了。」
南直勁一張一張地仔細查看公文,頭也不抬地說:「所以申大人才要做出犧牲,您的所作所為對大楚意義深遠。」
申明志盯著這名老吏,早在擔任宰相之前,他就知道中書省的重要,卻沒想到最重要的一個人竟是一名普通的中書舍人。
仔細想想,一切其實都有預兆,中書省規模不大,吏員不過五十餘人,中書令、中書監按規矩定期更換,這麼多年來,底下的官吏也是有來有去,唯一沒變過的人似乎就是南直勁。
申明志剛當上宰相的時候,還沒有發現南直勁的重要,直到皇帝甦醒、韓稠下獄,申明志心驚膽戰的時候,南直勁突然登門,勸他主動交出相印,申明志才明白,原來朝中隱藏著一股勢力。
他被說服了,原因無它,南直勁了解皇帝,幾乎預測到了皇帝的一切行為,申明志想要保住名聲與性命,就只能與這位中書舍人合作。
「卓如鶴會做得比我更好?」申明志問。
南直勁繼續檢查公文,「只憑一點陛下的欣賞與信任,卓宰相就能有所作為。」
申明志沉默不語,面對當今皇帝,他犯過太多錯誤,早已無法彌補。
公文沒錯,南直勁合上公文,抬眼看向對面的申明志,「我向申大人闡釋過,『馴服』皇帝有多麼困難,當今皇帝生於亂世、成於軍旅,雄心之大,比武帝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楚的根基卻已今非昔比,承受不起君臣爭鬥。身為臣子,咱們的唯一選擇就是以退為進,順從陛下、幫助陛下,等他相信整個朝廷能夠為己所用,一切又會恢復正常。」
「除了一點,我不再是宰相。」申明志又嘆一聲。
南直勁沒有開口,他相信申明志自己能夠領會,抱起公文,小心地放入隨身帶來的箱子裡,打算告辭。
申明志伸手按在桌面上,身體前傾,小聲道:「南大人承諾過的事情……不會出紕漏吧?」
南直勁微皺眉頭,「我的命在申大人手裡,我向您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傳來陛下耳中,都會惹來殺身之禍,我也有妻兒老小,不會拿這種事冒險。」
「我今年六十有三,南大人高壽?」
「比大人小兩歲。」
「我怕自己等不起,到時人死債消,南大人承諾過的事情都無意義。」
與殷無害相比,申明志就像是貪圖小利的市井之徒,南直勁將箱子放在桌上,雙手按在上面,微笑道:「子孫相繼,債怎麼會消呢?申大人自管安心回鄉,三年之後的大試,以申家公子的才華,必能高中三甲,如果我看不到,也會有其他人照看。」
「誰?」申明志最關心這件事。
「申大人應該明白我的難處。」
申明志等了一會,確定南直勁的確不會透露消息之後,道:「我的要求並不高,借一點勢,將我的兒子順利送入朝廷,剩下的事情不麻煩別人,讓他自己努力就好。」
南直勁捧起箱子,「申公子才華橫溢,否則的話,我也不敢打這個包票。」
中書舍人告辭,申明志獨坐一會,決定還是接受現實,爭取讓兒子實現自己的宰相之夢。
南直勁離開宰相府,將箱子交給差人,一塊步行回中書省,前後左右沒有衛兵跟隨,在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老吏。
在中書省衙門門口,南直勁遠遠望見一名熟人,讓差人先回衙門,自己轉而走進一條小巷裡。
卓如鶴的親信隨從立刻跟過來,向南直勁拱手笑道:「終於等到大人了,我家大人有請,南大人這就隨我去吧?」
卓如鶴新任宰相,隨從的地位水漲船高,對一名小小的中書舍人自然不必特別客氣,拱手時比較隨意。
南直勁笑道:「請回去告訴宰相大人,明天下午,我自會將省中公文送去。」
隨從冷下臉來,「那是公事,我家大人相請是私事。」
「一樣的,一樣的,宰相大人會明白的。」南直勁仍然微笑,說罷拱手告辭,先走了。
隨從發了一會愣,只好回去復命,拐彎抹角地貶損南直勁,結果驚訝地發現宰相大人根本不吃這套,反而點頭道:「南大人說得對,是我太急躁了。」
次日上午,卓如鶴第一次以宰相身份主持勤政殿議政,一切正常,從皇帝到其他大臣,誰也沒給新宰相出難題。
下午,卓如鶴回宰相府處理政務,反躬自省,發現宰相也不是那麼難做,這得益於皇帝的信任,更得益於同僚的配合。
南直勁按時到達,送來整整三大箱公文,分門別類,按輕重緩急排序,卓如鶴當場查看,遇有疑問,就向南直勁請教。
時間飛快,一箱公文還沒看完,天已經黑了,卓如鶴新官上升,熱情正高,命令府中官吏先回家,留幾名差人,從外面買來酒食,草草吃了一頓晚餐,挑燈夜讀,務必要儘快熟悉宰相的職責。
南直勁留下來,陪宰相吃飯,繼續充當顧問,毫無怨言。
二更之後,大堂上只剩兩人,卓如鶴加快速度,總算將公文大致瀏覽一遍,不由得感慨道:「從前當郡守的時候,總覺得地方的事情重要,朝廷卻每每加以拖延,如今才明白,宰相天天審閱這麼多公文,重要的事情太多,反而哪件都不重要了。」
南直勁回道:「也不是天天這麼多,最近一個月宰相空缺,積累得比較多。」
桌上還有剩下的冷酒,卓如鶴喝了半口,說:「陛下送給我幾株人參。」
「嗯。」
「自從傳出我要當宰相的消息之後,登門送禮的人每天都有,我回絕了大部分,但是留下了幾株品相不錯的人參,給公主療養身體。」
卓如鶴是駙馬,習慣稱自己的夫人為「公主」。
「嗯。」
「我在想,陛下消息如此靈通,連這種小事都知道了,會不會……」
南直勁笑道:「原來宰相大人是在擔心這件事,宰相大人多慮了,陛下有時會通過身邊近臣了解一些事情,但還沒到一網打盡的地步,與武帝比不了,就算與上官太后相比,也差了一截。」
「陛下不知道咱們之間的聯繫?」
南直勁正色道:「以陛下的脾氣,他若看出一點端倪,也絕不會讓卓大人繼任宰相,況且,大人身為宰相,我是中書舍人,有聯繫很正常,並無不妥。」
卓如鶴神情略顯暗淡,「我還是感到愧疚,覺得自己好像在背著陛下做事。」
皇帝是孩子,宰相也不過是稍大一些的孩子,南直勁耐心地說:「我只問一句話,宰相大人支持陛下的所有作為嗎?」
卓如鶴沉默了一會,「陛下年輕氣盛,欲憑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大楚,只怕力有不逮。」
「所以這種時候對陛下說治理天下有多難,陛下聽不進去,咱們只能暗中幫忙,別讓陛下捅出太大的簍子。」
卓如鶴又沉默了一會,「暗中幫忙」與「暗中動手腳」之間的區別實在很難分得清。
南直勁又道:「就像我之前對宰相大人所言:討好陛下一人容易,還是討好整個朝廷容易?只討好陛下一人,很可能要與整個朝廷作對,使得諸事不順;討好了整個朝廷,宰相大展拳腳,討好陛下易如反掌。」
卓如鶴不太喜歡「討好」這個詞,但是沒說什麼,他還在雲夢澤的時候,就有人找上門來,暗示他有機會拜相,願意提供幫助,一開始他不相信,但是隨著跡象越來越明顯,他相信了,回到京城之後,與南直勁取得聯繫。
「陛下信任宰相大人,這是大人的機會,也是朝廷和大楚的機會,咱們要好好利用:我負責揣摩皇帝的心事,宰相大人負責建功立業,相得益彰。」
「我能建功立業,南大人能得到什麼?」
南直勁微微一笑,他在中書舍人這個位置上熬了幾十年,有機會升遷也不走,當然所得甚多。
他從袖子裡抽出一捲紙,「朝廷支持宰相大人,也請宰相大人支持朝廷,這裡有幾個人,也該升官了,他們將對宰相大人助益甚大。」
卓如鶴接過紙,打開之後看到上面有十幾個名字。為官多年,他當然了解這些人的背景與靠山,其中至少三人是左察御史馮舉的門生。
馮舉放棄爭奪相位,理應得到一點回報,卓如鶴收起紙,覺得問題不大,「陛下心事難測,南大人有把握吧?」
「我曾經錯過嗎?」南直勁反問道,拱手告辭,半夜才到家,一點也不覺得疲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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