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重新談判

  大單于大怒,誰也想不到,像他這樣一把年紀,還能盛下如此旺盛的怒火,他站起來,高舉雙手,像是在呼乞眾神降臨,又像是在挑戰世上的所有敵人,吼叫、咒罵、指斥……話語如洪水一般傾泄而出。

  帳中的匈奴人無不噤若寒蟬,跪在地上不敢動彈,在楚人面前強橫暴虐的右賢王,這時乖乖地趴在地上,比接到主人命令的獵犬還要老實。

  韓孺子不怕,因為他一句也聽不懂。

  馮世禮等人也聽不懂,但他們從被俘之時起就已失去大部分膽量,做不到像皇帝那樣鎮定。

  韓孺子不怕,還因為他知道,大單于的憤怒與這帳篷里的任何人無關,肯定是因為塞外的楚軍進展順利。

  大單于的怒火終於燒盡,盯著皇帝看了一會,慢慢坐下,盡顯疲態。

  大帳里一片安靜,通譯未得命令,一個字也不敢傳譯。

  大單于揮揮手,通譯顫聲道:「皇帝……請退下休息。」

  皇帝沒有受到虐待,有酒有肉,只是不能隨意走動,更得不到隻言片語的消息。

  韓孺子坐在上,午後不久,開始感到頭疼,一點點加重,到了傍晚,疼得他幾乎無法思考。

  「頭疼也是症狀嗎?」他問道,記得很清楚,上次中毒只是身體虛弱,沒有頭疼的感覺。

  帳篷里只有兩人,孟娥走過來,伸手在皇帝的額頭上按了一會,又拿起他的手腕,按了一會脈,「是陛下太焦慮了。」

  韓孺子微微一笑,他不可能隨時隨刻地虛張聲勢,總有掩藏不住的時候。

  「如履薄冰,孟娥,我現在知道什麼是如履薄冰。」

  孟娥嗯了一聲,退回原處。

  韓孺子強迫自己思考,與頭疼對抗,過了一會他又問:「今晚毒發,會持續多久?」

  「大概十天左右,我用的藥量比較大。」

  「嘿,如果最後匈奴服軟,咱們卻死在這裡,那才……有意思。」韓孺子並無埋怨之意,當初是他出的主意,孟娥只是執行,他是真覺得有意思,忍不住笑出聲來。

  孟娥的目光里有些困惑,「我不明白……」

  「皇帝很重要嗎?」

  「當然,皇帝是天下之主,國不可一日無君。」

  「當皇帝的人很重要嗎?」韓孺子換了一種問法。

  孟娥一愣,終於明白韓孺子的意思,慢慢走到皇帝身邊,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聲音說:「沒有人比陛下更適合當皇帝。」

  韓孺子抬頭看著孟娥。

  「皇帝重要,當皇帝的人也很重要,在大臣們眼裡或許一樣,可是對大楚、對晉城軍民……對我來說,誰當皇帝有著重大區別,如果不是你,晉城已破,我們不是被殺,就是淪為奴隸,大楚也會屈服。大楚或許以後還能驅逐匈奴人,但在驅逐之前呢?無數人會為此喪命。」

  「我也沒能攆走匈奴人。」

  孟娥露出一絲微笑,「可陛下在堅持,正因為如此,塞外的楚軍才會一路東征,京城的朝廷才敢另備新君,如果陛下早早放棄,楚軍為誰而戰?朝廷又怎敢對匈奴人保持強硬?」

  韓孺子沉默許久,「謝謝。」

  孟娥又退回原處,心裡的一道門被打開,話多話想要一擁而出,都被她強行擋在了門口,正在猶豫不決時,外面的一名侍衛進來,無意中幫她將那道門重新關好,「匈奴人求見陛下。」

  通譯進來,換上一副客氣得多的面容,拱手行禮,笑道:「大單于說,他與皇帝去年在碎鐵城一見如故,情同祖孫,無論中間發生多少誤會與衝突,這份感情不會變。西方的強敵步步逼近,對匈奴人、對大楚都是不得不防的威脅,匈奴人迄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結盟。」

  韓孺子站起身,面無表情,頭也不疼了,就像是一頭病獅,平時走路都在打晃,一見到獵物,立刻生機勃勃,潛藏、靠近、猛撲,每一個動作都跟健康時一樣完美無缺。

  通譯的笑容有些僵硬,等了一會,繼續道:「陛下可以回晉城了,甚至可以離開晉城了。」

  「條件呢?」韓孺子越發平靜,如果他早同意大單于提出的種種屈辱條件,或許現在人已經到京城了。

  「大單于說不著急,大楚有不少使者在此,我們談好之後,會讓使者前去通知皇帝。」

  「好啊。」韓孺子假裝想了一會,對孟娥說:「備馬,返城。」

  整整一天,皇帝一點消息也沒有,晉城軍民早已等得心焦如焚,遠遠看見有火把接近,立刻有一支隊伍出城查看,發現是皇帝回來了,大喜過望,調頭護送,有人快馬加鞭先行回城,通報喜訊。

  城門裡的廢墟之上,迎接皇帝的人比送行時更多,許多傷者也來了,肅立兩邊。

  韓孺子放慢速度,回到半座王府,立刻召見眾將,聽取通報,將領們安排得很好,沒有鬆懈,他很滿意,勉勵一番,讓太監送走,然後是所剩無幾的官,他們可說的事情不多,磕頭請安,恭賀陛下平安歸來。

  崔騰一瘸一拐地跟著東海王來了,等皇帝閒下來,他笑道:「我還以為再見不著陛下了,正著急以後怎麼跟妹妹交待,結果陛下就回來了,呵呵,真好。」

  崔騰不會說話,這時卻沒人埋怨他,連東海王也只是笑著搖頭,沒有多說什麼,雖然危險尚未解除,可是皇帝能回來,大家都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

  「大單于要談判。」韓孺子說。

  「還談什麼?咱們不是早就拒絕了嗎?」崔騰眉頭微皺,不明白匈奴人幹嘛一會打一會談。

  「大單于提出新條件了?」東海王很清楚,大楚驅逐匈奴人或許不用談判,想解除晉城之圍、保住皇帝的性命,卻只有談判一途。

  「大概明天會來人,塞外的軍情肯定對匈奴人十分不利。」韓孺子想了一會,對一直沒走的蔡興海說:「明天起,密切監視匈奴人動向,若有調兵跡象,隨時上報。」

  「是,陛下。」

  韓孺子又對東海王說:「你與城中官員商量一個談判方案,從今以後,由你代替朕與匈奴人談判。」

  東海王很是驚訝,除非大單于出面,皇帝當然不應該親自參與談判,可是將這麼重要的責任交給自己,東海王完全沒有想到,愣了一會,鄭重地說:「遵旨,陛下。」

  崔騰急不可耐,「我呢?我呢?」

  「你……把儀衛重新整頓起來。」

  「放心,陛下,該有的排場一點也不會減。」崔騰得意洋洋,覺得自己的職責比其他人都重要。

  韓孺子去了一趟北城,那裡有許多將士傷勢太重,無法前去接駕,樊撞山說不出話,只能向皇帝點頭,侍衛頭目勉強能夠坐起,皇帝免去一切禮節,慰勞一番,回王府休息。

  子夜已過,韓孺子早已感到虛弱無力,但是仍然正常接受張有才等太監的服侍,燈燭熄滅,太臨退去,孟娥留下,誰也沒有在意。

  有什麼東西碰到了嘴唇,韓孺子張口咽下,過了一會他說:「這件事不要對外人說。」

  「嗯。」孟娥的聲音來自角落。

  「還得想個辦法斷絕這種毒藥。」

  「我配了一些解藥,隨時可用,但這不是根本。」

  「根本在雲夢澤。」韓孺子閉眼睡去,那是他早晚要解決的問題,但不是現在。

  第二天下午,喬萬夫來了。

  大楚的使者有好幾撥,都比喬萬夫的官職要高得多,大單于卻偏偏選中他傳話。

  大單于降低了要求:匈奴只要遼東一地,叛軍只要齊國,其它條件沒變,互通關市,每年互贈禮物若干匈奴人的禮物只是象徵性的,大楚卻要付出實實在在的大量財物。

  還有一條就是和親,大楚必須交出被拐走的右賢王姬妾,並「賠償」一位公主,作為當初和談的延續,大單于也會將自己的幾個女兒、孫女嫁給皇帝,其中一位要當皇后,起碼與皇后並列。

  此外的條件還有許多,匈奴人看上去真是要談判。

  東海王了解皇帝的底線,一條一條地反駁與修改,原本就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又被添上更多的蠅頭小楷。

  皇帝絕不讓出一寸領土,這是底線,至於其它條件,東海王提出反對,只是為了討價還價。

  喬萬夫要將大楚的回覆帶給大單于,臨走前得到了皇帝的召見。

  喬萬夫得到大單于的欣賞,是因為他詳細計算出了匈奴人一年的用度,草原能解決多少,又需要從大楚得到多少,一筆一筆算得清清楚楚,比匈奴人自己還要瞭然於胸。

  他對皇帝說:「匈奴人終歸貪利,互贈禮物一條其實是大單于的底線,其它事情都有得談。」

  「大楚負擔得起嗎?」

  喬萬夫並非戶部官員,但他久在敖倉為官,能夠大致推算出整個大楚的產出,「現在的數額太大,酌減三到五成,大楚能夠負擔得起,但是要接連幾年風調雨順才行。」

  「多在那邊打探消息,朕需要弄清楚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大單于突然放棄攻城。」

  「鄧粹東征」四個字實在太簡單了,韓孺子迫切需要更詳細的信息,好決定他在這場談判中能讓步到何種程度。

  「瞿先生懂一點匈奴語,一直在暗中探聽消息,明天微臣應該能帶來詳情。」

  韓孺子派人送走喬萬夫。

  將士之間的戰鬥暫告結束,另一場戰鬥才剛剛開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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