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病榻前召開了一次朝會,地位高些的將軍與官吏守在皇帝身邊,低一些的在外間排列,更低一些的站在院子裡,總共一百多人。
房門敞開,可所有人都壓低聲音說話,外面的人聽不到什麼,只能做出側耳傾聽的模樣。
韓孺子躺在椅榻上,閉目養神,一臉的倦容,皇帝得病的消息已經傳揚開,他沒有必要再掩飾。
鄧粹是守城大將,由他報告最近的戰況,結果幾句話就說完了,「匈奴人每次消一支援軍之後,都會來城下炫耀,迄今已有三次。」
兵部官員雖然不指揮作戰,但是了解所有兵力部署,於是上前填充了一下時間,將晉城各個方向的防守以及估計的敵軍數量詳細稟明,晉城雖然不大,但是儲存了不少糧草,本來是用來供應塞外的馬邑城,現在正好能用上,幾個月不成問題……
韓孺子偶爾嗯一聲,表示自己還在聽。
至於突圍之法,眾官也都紛紛獻計,可是都立足於匈奴人多行不義必自斃,以及天下楚軍同一時刻趕來的救援基礎之上,說白了,就是等待奇蹟發生。
身為主將的鄧粹一言不發,甚至有些無禮地打量皇帝的住處,以消磨時間。
眾人終於說完,一下子陷入沉默,皇帝連嗯的聲音也不發出,好像已經睡著,沒人敢打擾,也沒人敢走,就這麼靜靜地站著。
足足一刻鐘之後,皇帝終於睜開雙眼,在太監的攙扶下勉強起身,虛弱地問:「大單于在哪?」
群臣面面相覷,懷疑皇帝是不是做了一個夢,人醒夢卻沒醒,所以問出這樣沒頭沒尾的話。
鄧粹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兵部官員只好回道:「匈奴大單于的旗幟一直沒有在城外出現,臣等推測,他很可能率兵南下,去與齊國叛軍匯合了。」
晉城消息閉塞,對外面的形勢只能猜測。
韓孺子輕輕搖頭,「匈奴人可能南下,大單于不會,他不敢離草原太遠。」他費力地抬起眼皮,看向屋內群臣,說:「剛才哪位大人說到和談?」
禮部的一名官員急忙上前道:「微臣曾經提到過和談,微臣以為……」
官員急切地想給自己的建議加上一些限定條件,以免惹出是非,皇帝卻已經點頭,「好,就按樓大人的辦法來,與大單于和談,樓大人什麼時候能出發?」
「啊?」樓大人大吃一驚,「依微臣愚見,眼下尚非和談的時機,需等楚軍……」
韓孺子搖搖頭,「等不了,樓大人今天準備,明天出城。」
樓大人撲通跪下,後悔莫及,不敢當場拒絕,只能從命,心裡卻在琢磨著如何拖延,直到此事不了了之。
可皇帝卻沒有他想像得那麼糊塗。
「樓大人一個人不行,還得選一位副使,哪位愛卿自願擔任?」
皇帝看上去完全不了解目前的形勢,也怪兵部,習慣了多報喜少報憂,將守城說得一點也不嚴峻,皇帝才會在睡夢中做出和談的決定,以為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群臣都用餘光掃量兵部官員,剛才還在侃侃而談的兵部官員這時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一動不動,更是一個字不說。
讓眾人感到幸運的是,皇帝心裡已有人選,「喬萬夫何在?」
屋裡一多半人沒聽說過「喬萬夫」這個名字,有官員立刻轉身去問外間的人,外間的官員又去問庭院裡的人,終於在顧問群中找到了喬萬夫。
喬萬夫原是敖倉令,因為作戰有功,被提升為散騎常侍,其實只是皇帝眾多顧問中的一員,實權還不如小小的敖倉令。
喬萬夫身材矮小,聽到傳召疾步前行,門口的官員卻沒有看到,還在問:「喬萬夫,喬萬夫是哪位?」
「卑職在。」喬萬夫應道。
官員又找了一會,終於看到了舉手跑來的人,心想,皇帝真是病得不輕。
喬萬夫很長時間沒得到皇帝召見了,心中難免惴惴,一進裡間就跪下,膝行到皇帝面前。
韓孺子又躺下了,雙目微閉,似乎沒注意到喬萬夫的到來,要不然就是忘了,群臣沒一個開口提醒。
貼身服侍的太監在皇帝肩上輕輕按了一下,皇帝再次睜開雙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兩名使者,輕輕地嗯了一聲。
太監張有才向中司監劉介點點頭,劉介朗聲道:「群臣退下,正副二使留下。」
群臣遵旨,按品級魚貫而退,出了皇帝的住處,全都鬆了口氣,轉而為正副使者擔憂。
禮部官員樓循是位持重的老臣,按慣例提出和談的建議,怎麼也沒想到皇帝居然會同意,而且將重任交到自己手中,一直在想金蟬脫殼之計,沒怎麼注意跪在身邊的喬萬夫。
劉介請兩人平身,隨後帶著其他太監離開,只留兩名侍衛,這是宮裡的規矩,除非得到皇帝的親口允許,中司監不可旁聽君臣議事。
韓孺子問道:「樓大人打算如何勸說大單于接受和談?」
「這個……這個……依臣愚見,當然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想那匈奴人久居草原,入關之後必有種種不適,由此著手,或可將其勸退。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大單于在哪,必須先弄清……」
「出城去問匈奴人。」皇帝給出答案,轉向喬萬夫,這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使者,可惜職位太低,臨時提升有可能會被匈奴人看穿,只好安排一位正使,「喬大人有何想法?」
喬萬夫完全沒有準備,迅速穩定心神,「既然是和談,陛下的目標可告知否?」
韓孺子微微點頭,「當然是匈奴人退回塞外。」
「難,陛下可還有低一些的目標?」
「匈奴人退回塞外,雙方約為兄弟之邦,關市互通。」
「也難,陛下可還有更低一些的目標?」
「匈奴人退回塞外,關市之外,大楚按年給予補償,數額可以商量。」
「嗯,也不容易,陛下可否在關內劃出一片土地容納匈奴人?」
不等皇帝開口,樓循已是大驚失色,「大楚列祖列宗開疆拓土,後代子孫怎可拱手讓於外人?陛下,此口萬不可開,這位喬大人信口雌黃,該領重罪。」
樓循瞧出來了,皇帝真正看中的使者是喬萬夫,自己只是陪綁,如果能讓皇帝對此人失去信心,自己也就解套了。
喬萬夫立刻跪下,不敢辯解。
樓循一下子來了鬥志,繼續道:「喬萬夫不是和談,而是賣國,成與不成還是小事,只怕會向大單于示弱,令匈奴人圍城更加有恃無恐……」
「樓大人的意思朕已明白,你先去準備吧,明天一早出城,不可耽誤。」
樓循不敢抗旨,猶豫了一會,只好退下。
「起來說話。」韓孺子道。
喬萬夫起身,垂手站立,還是沒太明白皇帝的用意。
「喬大人似乎很懂得經營之道。」
「微臣學大道不成,才轉學此等小術。」
「術業有專攻,大道需要傳承,小術也得有人學,何況經營之道惠及天下,非是小術。」
「陛下見識非微臣所及。」
韓孺子輕笑一聲,皇帝的隨便一句話都能得到稱讚,想讓官員們去掉這個「習慣」可不容易,「喬萬夫,你明白朕為何選你當副使?」
「微臣愚鈍,奉旨行事而已,不敢妄揣聖意。」
「城外強敵環伺,朕要的不是『奉旨行事』,你就『妄揣』一下吧。」
喬萬夫略感驚訝,皇帝的聲音雖然虛弱,卻不像重病之人,忍不住抬眼迅速瞥了一下,沒瞧出什麼,開口回道:「是,陛下。微臣以為,匈奴人乃化外之民,不通禮儀、不講仁義,難以正道說之,因其貪利,需臣以經營之道誘之。」
韓孺子點頭,喬萬夫沒有讓他失望,本來他還有許多事情要交待,現在都不用說了,「大單于肯定會見你,但是此行危險重重,大單于隨時都可能殺楚使泄憤,你有準備嗎?」
「微臣不怕死,可是樓大人……」
「他是禮部侍郎,出使匈奴、臨敵守節是他的職責。」韓孺子無論如何都得派出一位大臣,樓循只能算是倒霉了。
「微臣明白。」
韓孺子想了一會,「絕不割地,其它事情,隨喬大人做主,朕有一封密旨給你,必要的時候可以出示給樓大人。」
喬萬夫只是副使,必須有密旨才能做主。
喬萬夫領旨告退,認真地準備出使匈奴,樓循卻在想辦法拖延,有一些相熟的官員相助,從馬匹、隨從、節杖、書信措辭、城門開放、如何與城外的匈奴人溝通等諸多細節中提出為難之事,每一件都需要一兩天時間解決。
皇帝連下三道聖旨,一道比一道嚴厲,夜色降臨時,樓循終於放棄抵抗,請來城中的親朋好友,撒淚相別。
次日天剛亮,正副使者帶著六名隨從出城,在城頭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向匈奴人營地前進,半個時辰之後,他們被一隊匈奴人騎兵攔截,倒是沒有射殺,而是帶入營中,城上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韓孺子又一次在病榻前召開朝會,這回沒人敢亂說話,朝會很快結束,皇帝單獨留下鄧粹,大部分官員都不太喜歡這位車騎將軍,覺得他要倒霉,心裡又鬆口氣。
韓孺子卻要對鄧粹委以重任。
「鄧將軍需要多少兵馬才能擊退匈奴人?」
「二十萬可以一戰,三十萬必勝,若得五十萬人,敢教匈奴人一個也回不了塞外。」
大楚可沒有現成的五十萬軍隊,韓孺子道:「只有塞外駐軍較多,加在一起或許有二三十萬。」
「可他們一股一股地前來救駕,只怕幾個月之內就會消耗殆盡。」
「所以朕要派鄧將軍親去塞外協調諸軍。」
欽差卓如鶴正在塞外調集軍隊,韓孺子也派人送出了聖旨,可他覺得不夠,卓如鶴是文臣,指揮不了大軍,碎鐵城的辟遠侯張印一直沒有消息,韓孺子必須儘管派出一位大將。
鄧粹沒有顯出驚訝,想了一會,「那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集結大軍。」
「二十天,今晚朕就派人送你出城。」
「好。」鄧粹答應得很痛快,甚至沒問皇帝怎麼能將他送出重圍,既然能逃,皇帝自己為何不逃。
「夜逃生死難料,鄧將軍要有準備。」韓孺子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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