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尚思肉否

  直到即將熄燭睡覺的時候,韓孺子才有機會打開紙條飛快地瞥上一眼,上面只有四個字:尚思肉否。

  韓孺子明白紙條的含義,這不是一句提問,跟他當初寫的「我想吃肉」一樣,只是一次探路。禮部尚書元九鼎當時交出了紙條,表明此路不通,韓孺子則緊緊握住紙條,不打算交出去。

  蠟燭熄滅,佟青娥睡覺時幾乎不發出聲音,張有才畢竟年輕,不久就發出輕微的鼾聲,韓孺子不覺得吵鬧,反而感到踏實,閉上雙眼,開始思考最重要的問題:紙條來自於何人?

  塞紙條的行為肯定發生在下午的打鬥過程中,一群人上來拉架,誰都可能在皇帝腰帶里塞點東西而又不惹人注意。

  東海王會是知情者甚至配合者嗎?上一次就是他假裝摔跤,給皇帝提供了塞紙條的機會。

  韓孺子用力攥緊紙包,否決了這種可能,紙包頗為陳舊,顯然已在主人身上藏了一段時間,那人一直在等待機會,湊巧趕上東海王打架而已。

  張有才的鼾聲突然消失,韓孺子睜開雙眼,等了一會輕聲問:「是你?」

  「嗯。」

  「你可好久沒來了。」

  「這裡是皇宮,我又不能來去自如。」孟娥沒將少年當成皇帝看待,命令道:「坐起來。」

  韓孺子起身,想起自己這些天來沒怎麼練習逆呼吸法,心中不由得有些緊張,孟娥可不是好說話、好唬弄的人。

  「你專心練功了嗎?」

  「練了,可是最近事情比較多……」

  「你練的不是童子功,娶皇后對你沒有影響,想學高深內功,專心比什麼都重要,像你現在這樣,一百年也練不出元氣。」

  「我得……我得先保命啊,否則的話我學了內功也沒法報答你啊。」

  孟娥拍出一掌,韓孺子摔倒又坐起來,知道她在測試自己的練功結果,心中不免惴惴,「我練了沒多久,會這麼快產生效果嗎?」

  「你有特別的感覺嗎?」孟娥問。

  「沒……有,就是胸口被你打到的地方有點疼。」

  「那就是沒效果。」孟娥沉默片刻,「沒辦法了,只能採取這一招。」

  「『這一招』是什麼?不會有危險吧?」

  孟娥卻不回答,說道:「你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嗎?」

  「什麼意思?我的耳朵就在這兒。」

  「你的耳朵能動嗎?」

  韓孺子越聽越糊塗,但還是努力去控制耳朵,「有點困難。」

  黑暗中孟娥將一件細長的東西夾在皇帝的右耳上,「這回再試試。」

  「好像容易了一些。」

  那是一枚簪子,孟娥收回來,說:「你明白了吧,得先有感覺,才能練習,才能增強,逆呼吸之法並非練功,而是讓你能感覺到氣的存在,但是你沒能做到。」

  「抱歉,我的確……沒太用功,總是分心。」

  「也不能全怪你,本門內功極為繁雜,由外而內共有皮、肉、筋、骨、血、髓、氣七個層次,正常練法應該是齊頭並進,你的練法過於簡略,確實很難產生效果。」

  韓孺子不敢埋怨孟娥教得不好,「那你教我正常練法吧。」

  「不行,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太多,沒法練功,還會被我哥哥認出來。只有一個辦法可行。」

  孟娥剛才就提過「這一招」,韓孺子隱隱有不祥之感,急忙道:「我也不是非練內功不可,只要你肯保護我,以後我會報答……」

  「我不能一直保護你,你想報答我,就要先欠我一個足夠大的人情。張嘴。」

  韓孺子不想張嘴,對面又拍來一掌,胸內濁氣上升,沖入喉嚨,他不由自主地張嘴,覺得有什麼東西進嘴,沒等嘗出味道,就囫圇咽了下去,再想吐已經來不及了,「你餵我吃了什麼?」

  「好東西,我這些天一直在想辦法收集藥材,好不容易才練成三枚丹藥,你先吃一枚,過幾天再吃第二、第三枚,到時若是還不能產生氣感,就是真的不能練內功。」

  「吃藥就能有氣感?」

  「只是可能,與正常練法相比,這是旁門左道,我再給你一點幫助。」孟娥也不徵求同意,在皇帝身上飛快地點了幾指,「好了,接下來的幾天,你可能會有打嗝、腹痛、腹泄、體熱、頭暈等各種症狀,別擔心,忍住,儘量運行逆呼吸。」

  「可我馬上就要大婚,還有要事在身……喂,你還在嗎?」韓孺子覺得眼前有東西一閃,等了一會,確信孟娥已經走了。

  他真希望孟娥能多留一會,在這座險惡的皇宮裡,冷冰冰的孟娥反而是最能帶來溫暖的人。

  他躺下了,練了一會逆呼吸之法,沉沉睡去,沒有體驗到孟娥所說的種種症狀。次日起床,還是一切正常,韓孺子以為自己幸運,也就沒再放在心上。

  東海王沒像往常一樣過來與皇帝匯合、去給太后請安,韓孺子前往凌雲閣聽課的時候,才在御花園裡看到他。

  東海王跪在花園的甬路邊,以額觸地,身上背著一根三尺多長的木棍,數十名侍從站在他身後,個個神情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喘。

  韓孺子完全沒預料到這樣的場景,一下子愣住了,問身邊的左吉:「這是怎麼回事?」

  自從上次勸說皇帝行夫妻之道失敗之後,左吉就很少露出笑臉,今天也是一樣,「東海王忤逆不敬,這是在向陛下負荊請罪。」

  「快讓他起來。」昨天的打架並不嚴重,韓孺子連擦傷都沒有,東海王雖然不討人喜歡,可是讓他當眾蒙受如此羞辱,實在有些過頭了。

  讓東海王負荊請罪的人不是皇帝,能讓他起身的自然也不是他,左吉搖搖頭,輕聲道:「按慣例,負荊請罪至少得跪半天,陛下先去凌雲閣,這裡的事情無需陛下操心。」

  又是慣例,韓孺子突然有點明白皇太妃那些話的意思了,一種被稱為「慣例」的東西代替皇帝掌權,韓孺子之前感受不深,是因為他連最基本的權力都沒有掌握。

  韓孺子沒有再爭,他手裡那點籌碼都用來與太后鬥智鬥勇了,犯不著浪費在東海王身上。

  這天上午,皇帝一個人在凌雲閣里聽課,窗外的花園比平時都要安靜。

  講課者是羅煥章,對舊弟子的遭遇隻字不提,站在皇帝面前,仰頭想了一會,問道:「草民上次講到哪了?」

  羅煥章的國史是韓孺子唯一愛聽的課,記得很牢,馬上答道:「恰好講完太祖的事跡。」

  「沒錯,太祖已經講過了,接下來該是成帝。太祖戎馬一生,成帝從小好儒,繼位之後大行仁義之道,太祖奪得天下,成帝守住了天下……」

  身為讀書人,羅煥章顯然很崇拜成帝,讚不絕口,越說越興奮,華麗的句子像是一隊隊訓練有素的儀衛士兵,盔甲亮得耀眼,旗幟迎風飄揚,氣勢磅礴,看得久了,卻不免令人覺得有些無聊。

  羅煥章正變得與其他老師傅沒有區別,韓孺子漸漸地失望了,他還能勉強睜著眼睛聽下去,門口的兩名太監卻已開始打盹。

  足足半個時辰之後,羅煥章的讚美終於結束,突然話鋒一轉:「成帝雖是太祖嫡子,卻不受喜愛,幾度遭貶,險些被廢,全賴帝母與數位大臣拼死保全,才能登基稱帝,此乃成帝之幸、大楚之幸。」

  羅煥章是正統的儒生,從不直接指摘皇帝的錯誤,偶爾提及也要儘量隱諱,他在講太祖的時候沒提過太子的事情。

  韓孺子稍稍提起一點興趣,「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

  羅煥章搖搖頭,「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卻未必。」

  韓孺子坐正姿態,更感興趣了,「不是大臣保護了成帝嗎?」

  「有人支持成帝,自然就有人支持其他皇子,尤其是太祖最喜歡的中山王,上書請求更立太子的大臣可不少,成帝登基的頭幾年,都在解決這個問題。」

  「成帝將那些大臣貶退了?」

  「當初支持中山王的大臣太多,成帝殺掉了幾個,貶退一些,都不多,成帝非常聰明,很快就發現一個真相。」

  「什麼真相?」

  羅煥章瞥了一眼門口打盹的太監,緩緩道:「那些提議更立太子的大臣,他們討好的並不是太祖,更不是中山王。」

  「那會是誰?」韓孺子驚訝地瞪大眼睛。

  「皇帝。」羅煥章停頓片刻,繼續道:「大臣追隨的是皇帝,誰在其位,大臣追隨誰,那些曾經討好太祖的人,其中一些後來也是成帝最堅定的支持者。」

  「大臣這樣做……不太符合仁義之道吧?」

  「當然,佞臣就是佞臣,對國家無益,對皇帝也沒有幫助,所以成帝還是砍掉了一些人的腦袋,但是對大多數人,成帝採取另一種手段,改造他們、教化他們,將他們引入仁義之道。」

  韓孺子略有所悟,「因為這樣的大臣比較容易改造。」

  「陛下聰慧,一點即透,君子行仁義,也需小人跟從。成帝之智,在於找到了大臣值得信任的一面,順水行舟,終成大業。」

  韓孺子點點頭,猛然明白了什麼,呆呆地看著羅煥章,不太確定地問:「是你?」

  「陛下尚思肉否?」

  韓孺子大驚,想不明白紙條怎麼會來自羅煥章,兩人從未有過肢體接觸。

  羅煥章用鼓勵的目光看著皇帝,韓孺子慢慢挺起身體,正要說話,突然腹痛如絞,哎呦一聲,捂著肚子倒在錦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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