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君仍跟從前一樣,每日早晚兩次去給太后和王美人請安,宮中清寂,這就是最重要的日常活動,她並不覺得辛苦,只是很難與婆婆直視。
自從那晚之後,兩人就沒再有過私下交談,崔小君對皇帝守口如瓶,不打算報復,王美人也好像忘記了一切,每次見面微笑以對,但是極少說話。
因此,這天傍晚請安之後,王美人在庭院中叫住皇后,請她入房一敘,崔小君非常意外,還有點緊張,她很清楚,這位真正的婆婆比太后還難對付。
在房裡,崔小君再次請安。
王美人坐在椅子上,坦然接受皇后的禮拜,沒有賜坐,抿了口茶水,說:「有件事情,本應是太后負責,可她現在的狀況不是很好,沒有多餘精力,只好有勞皇后了。」
「婆母儘管吩咐。」
「你也知道,皇帝老大不小,今年整十七歲。」
「是。」崔小君沒太明白,十七歲算不上「老大不小」,但是對於一國之君來說,的確不算年幼。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尋常男子尚且如此,何況陛下至尊之體呢?大楚連遭災厄,群臣懸心、萬民仰望,都希望帝位穩定傳承,不要再出任何意外。」
崔小君醒悟,回道:「婆母的意思是……」
「宮中近日頗有傳聞,說皇后有孕在身,為何太醫院沒有通報此事?」
崔小君臉色微紅,「都是謠言,我還沒有……沒有……」
王美人輕嘆一聲,「真是遺憾,如果皇后能產一子,足以穩定乾坤無論怎樣,太后與我都希望兩年之內能看到至少一位皇子誕生,皇后是否也有這樣的想法?」
「當然,皇嗣昌盛,利國利民。」崔小君生長在富貴之家,早就受過教育該如何當皇后,頓了一下,主動說道:「皇帝登基三年該當選妃,明天我就向宗正府和禮部傳旨,督促他們揀選有德女子入宮。」
王美人微笑道:「皇后如此大度,實是陛下之幸、大楚之幸,想必你也明白,嫡長子為大,無論誰先生出皇子,皇后的兒子才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太后與我只是希望陛下能夠子嗣眾多,不要再出現桓帝突然駕崩之後的混亂局面。」
崔小君回到寢宮,明知不符合皇后的禮儀,心中還是感到委屈,與此同時充滿了對倦侯府的懷念,懷念那裡的每一個人、每一隻小雞小鴨、每一刻與倦侯相處的時間……
次日一早,給太后請安之後,她還是寫了一份懿旨,一式兩份,以秋信宮的名義送給宗正府和禮部,要求兩部司著手為皇帝選妃。
當天下午,宗正府和禮部還沒回信,崔府突然傳來消息:老君病重,臨終前希望能看皇后一眼,懇請太后恩准。
這封請求信直接送到了太后面前,單是看到「崔」字,太后就感到厭煩,想都沒想就同意了請求,站在一邊的王美人來不及阻止,也沒辦法阻止,她現在還不是第二位太后。
天黑之前,皇后出宮歸省崔府。
府內氣氛凝重,崔小君下轎之後直奔後宅,將跟隨的宮女與太監都甩在身後。
祖母的臥室內藥味濃郁,一大群婦女站在床前哭哭啼啼,看到皇后到來,全都讓開。
崔小君看到了母親,點下頭,移步到來床前。
老君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似已昏迷。
想起祖母對自己的種種寵愛,崔小君悲從中來,坐在床邊,握著祖母乾枯的手,片刻間已是淚流滿面。
宮女跟進來,秋信宮女官立刻下令,只有皇后的母親、兩個姐妹、一個嫂子能留下,別人通通退出。
房間裡寬鬆了許多。
「太醫怎麼說?」崔小君含淚問道。
「太醫說老君年老體衰,腸胃不好,想必是積食不暢、偶染風寒所致,讓我們準備後事。」小君的母親生性懦弱,多半生都活在婆婆的陰影之下,到了別離之際,卻有幾分真正的傷感。
「啊……」躺在床上的老君突然開口發聲。
「老君。」崔小君急忙擦去眼淚,雙手握著祖母的手,等她睜眼看自己,「我來看你了。」
「是小君嗎?」老君有氣無力地說。
「是我。」
「皇后……回來看我了……那是誰?是我眼花了嗎?屋子裡怎麼有外人?」
「她們是宮裡的人,跟我一塊來的。」
「去,去,都出去,我不要見陌生人,全都出去,你,你,還有你。」老君抬起另一條手臂,挨個指去。
「那不是陌生人,是大姐和三妹。」崔小君提醒道。
「我不認識,出去。」老君臉上泛起兩團潮紅,像是將死之人的激動。
崔小君示意宮女們出去,大姐、三妹也訕訕地離開,大姐平恩侯夫人出嫁多年,很少回府,沒被老君認出來也就算了,三妹卻是嫁給冠軍侯不久又回府的,發現老君竟然不認自己,不由得大悲,哭個不停。
崔小君唯獨讓母親留下。
崔夫人自覺地退到一邊,儘量不讓婆婆看到自己。
「都走了嗎?」老君顫聲問道。
「走了。」崔小君道,看到祖母神智混亂,心中更加悲痛。
老君突然挺身坐起,崔小君嚇了一跳,險些從床上跌下去,臉色都變了,「老君,你……」
「我好得很。」老君聲音一點也不發顫,看向崔夫人,命令道:「別光站著,去門口看看,門關緊沒有?外面有沒有人偷聽?」
崔夫人比女兒還要驚愕,可是順從慣了,聞命立刻去做,很快回來,小聲道:「沒人。」
老君嗯了一聲,反手抓住皇后的手,「我的傻孫女,你這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怎麼讓宗正府和禮部給皇帝選妃了?」
崔小君臉一紅,囁嚅道:「陛下登基已經有三年,年紀也不小了……」
「呸,還是一個小毛孩子而已,先告訴我,皇帝跟你同床沒有?」
「老君……」
「哎呀呀,這裡一個是你親娘,一個是我,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快回答我。」
崔小君點點頭。
「懷上沒有?」
崔小君搖搖頭。
「確定?你年紀小,有些事情可能不懂……」
崔小君堅定地搖搖頭。
老君呆了一會,「我就知道皇帝的信是在騙人,好個奸詐的小子,不過他喜歡你,這就夠了。」
「老君在說什麼?」崔小君困惑地問。
「別管了,我再問你,給宗正府和禮部傳旨是你自己的主意?」
崔小君不想撒謊,也不想說婆婆的不是,一時間無言以對。
「是太后還是王美人?」老君逼問不止,見孫女不答,語重心長地說:「你是崔家的女兒,就算皇帝喜歡你,你也喜歡皇帝,可他在外面打仗,京城之內全是諂諛之徒,排隊討好王美人,現在就把她當成了太后,你能依靠誰?還不是崔家!」
「是陛下的母親對我說……」
「不就是多生皇子穩定大楚那一套嘛,都是騙人的。我告訴你吧,母憑子貴,誰生下兒子,誰受皇帝寵愛,到時候對別人多深的恩受也都漸漸淡了,到最後別說是皇后的位置,你連命都保不住。」
「陛下不會……」
「有什麼不會的?他是男人吧?那就一個樣,看看你母親,性子懦弱,沒有主見,持不了家,更擔不起大事,為啥能成為『崔夫人』?還不是因為連生了兩個兒子?你原先有一位大母,很受你父親的寵愛,可她生的是女兒,拼命還想再生個兒子,結果你父親天天賴在你母親房裡,她沒機會,抑鬱而終,給你母親讓出了位置。」
崔夫人的臉色比女兒還紅,站在角落裡一聲不吱,比粗使丫環還要安靜。
「我還是相信陛下。」崔小君低聲道,「而且……而且我也沒辦法拒絕,選妃是早晚的事。」
「等你生下太子,皇帝就是選一千、一萬個妃子也沒關係,可現在不行,王美人就是要讓皇帝分心,打敗了你,就是打敗了崔家。嘿,王美人與太后早已是一丘之貉,她遲遲不肯接受太后的稱號,就是為了掩天下人的耳目,將一切壞事都推到上官太后頭上。可太后失勢,旨意沒人聽,所以王美人要利用你的懿旨選妃。」
老君將王美人想得如此陰險狡詐,崔小君更不敢說出自己曾被婆婆拒之門外的事了,「怎麼辦?我已經傳旨了。」
「沒關係,選妃與一般的朝廷事務不同,皇后懿旨也不像聖旨那樣立竿見影,通常要來回溝通幾次,宗正府與禮部才能著手選妃。從今天起,你就住在崔府,對回文來個不理不睬,能拖就拖。皇帝總不至於一輩子在外面打仗,等他回來你能把皇帝留在身邊吧?要不要找人給你一些點撥?唉,侯門之女就這點不好,有時候放不開……」
「老君,別再亂說了。」崔小君已是面紅耳赤。
「行,我不說,你們都是大家閨秀,就我出身寒門不懂禮儀,看你們母女走投無路的時候找誰幫忙。」
「楊奉。」崔小君脫口而出。
「楊奉?那個太監?他憑什麼幫你?」
「我只是……感覺他會幫我。」
老君死死盯著孫女,過了一會說:「你不用管了,我會派人去與楊奉接洽,你就留在府里,千萬不可回宮,也不要接受宗正府和禮部的回文,明白嗎?」
「明白。」崔小君覺得很不踏實。
老君躺下繼續裝病,小君坐在床邊顏色憔悴,進出送湯送藥的婦人看在眼裡,都說老君、小君祖孫情深。
待到夜色已深,小君回從前的臥室休息,屋裡一切未變,而她已不再是崔家小姐。
正要更衣睡覺,宮女進來通報:「平恩侯夫人求見。」
崔小君想了一下才記起這是自家的大姐,「請進來。」
平恩侯夫人一臉戚容,姐妹二人極少見面,她卻表現得情深意切,嘮嘮叨叨地敘舊,最後順理成章地提出要與妹妹同榻夜談。
崔小君同意了,察覺到這位姐姐有備而來。
宮女們退到外間,姐妹躺在一起,平恩侯夫人小聲問:「老君是在裝病吧?」
崔小君沒吱聲。
「皇后可以相信我,不知陛下提起過沒有,我們一家在陛下重返至尊之前就已提供支持。」
崔小君聽說過,只是不願在這張網中越陷越深,她加倍懷念倦侯府中的那群小雞小鴨,不知它們是否又孵出新的幼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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