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荒野中走得越遠,見到的人越不像真正的流民,如果皇帝前呼後擁從官道上行過,肯定看不到這裡的情形。
遠處生起一大堆篝火,周圍的人深夜不眠,大聲嬉笑怒罵,倒像是一群強盜在聚會。
王堅火也變得謹慎,停下腳步,指著黑暗中的小路,輕聲道:「前方魚龍混雜,陛下不可輕進,草民容易被認出來,最好派個人過去查看,咱們在這兒等著。」
整個晚上,王堅火就這句話討得皇帝身邊眾人的歡心,侍衛頭目王赫立刻招來一名侍衛,小聲交待了幾句,讓他繼續前行。
侍衛點頭,解下披風,裡面不知何時換上了平民的衣裳,看樣子王赫做了許多準備。
韓孺子站在路邊,心中依然氣憤難平,「能將朝廷的賑災變成發財機會,洛陽商人真是不一般啊,河南郡官員配合無間,想必得到不少好處,就連朕的……」
想到連隨行的戶部侍郎劉擇芹都不可信,韓孺子心中更怒。
王堅火道:「朝廷官員可能被收買,也可能只是不知情,被蒙在了鼓裡,陛下先不要輕下斷言。」
韓孺子哼了一聲,被他寄於厚望的瞿子晰也沒看出破綻,自己若不是微服私訪,肯定也不會發現這些隱藏的花招。
「除了騙取流民的土地,商人還有什麼發財手段?」韓孺子問道。
「多的是,陳糧、霉糧代替新糧放給流民,洛陽群商減輕不少負擔。占完土地,還要人口。陛下以後會發現,各地放糧總是不多不少,堅持不到秋天,但是又足夠讓百姓等到地里的莊稼已經長出來,百姓捨不得離開,就只好將土地、房屋、妻子兒女都押給外人。」
「入秋之後不能償還嗎?」
「放糧之後各地官倉空虛,肯定要想方設法加以補充,百姓的收成最後所剩無幾,還不上債,只能舉家為奴。到那時,朝廷以為諸事已了,根本不會注意地方上的強取豪奪。」
韓孺子自以為與百姓有過接觸,對民間疾苦已經很了解了,現在才知道自己多麼無知。
王堅火又道:「陛下越想儘快安置流民,官府將要付出的代價越大,隱藏其中的利益也就越多,比如流民返鄉,沿途的一些郡縣不願提供住宿,或者提供不起,但又不能向朝廷明說,只好向商人求助。」
「商人究竟想要什麼?」
「他們要的是通行無阻、倒賣有無,要的是專營之權、獨占一方,關東各地每年要向朝廷進貢大量財物,布、紙、竹、石等等,任何人只要取得其中一項,都能穩賺一筆,多年無憂。趁著安置流民的機會,商人又都能獲得大量專營之權。」
「各地官員沒有戒備?」
「戒備什麼?商人總是先解決燃眉之急,然後再要回報,至於地方官員,收集貢品本來就是一件麻煩事,交給商人正合其意,至於商人如何從中謀利,誰也不關心。」
韓孺子關心,正想細問,突然反應過來,「白天朕請你當官的時候,你對許多事情還不了解,只是出城走了一圈,就發現這麼多問題?」
王堅火輕聲一笑,「任俠者不問出身,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雞鳴狗盜之徒,都是草民的座上之賓,洛陽商戶草民至少認得五成,只要開口打聽,沒什麼問不出來的,所以明天一早洛陽聽說我當官的時候,只怕有一大批人要嚇得幾天睡不著覺,更會有人對草民恨之入骨。」
站在皇帝身後的東海王忍不住「切」了一聲,為了掩飾,接連啐了幾口,好像嘴裡不小心飛進了蚊蟲。
去打探情況的侍衛回來了,「那邊是一群江湖人,不久前才被逐出京城,準備假冒流民再度入關。」
「入關做什麼?」韓孺子馬上警惕起來。
「說是要挽回顏面,讓江湖同道知道,他們仍能隨意入關。」侍衛聽到什麼就說什麼,沒有添油加醋,不過他的意思很明顯,江湖人現在只想入關,入關之後受到蠱惑,做什麼都有可能。
篝火附近的喧鬧聲突然抬高,那些江湖人喝足了酒,非得鬧得事情出來才肯休息。
「走吧,沒什麼可看的了。」王堅火道,與侍衛們簇擁著皇帝向官道走去。
臨走前,東海王向篝火望了一眼,那裡沒準有他認識的江湖豪客,他搖搖頭,仍覺得這些人難成大事。
一行人回到軍營里,天已經快要亮了,此次私訪無驚無險,王赫與眾侍衛總算鬆了口氣,一直等在帳篷里的張有才幾乎要癱倒,泥鰍倒是沒那麼多憂慮,躺在皇帝的床上呼呼大睡。
韓孺子全無睡意,解下披風,來回走了幾圈,停在王堅火面前,問道:「朕封你為右巡御史……」
王堅火搖頭,「官太大,職責太多,草民反而不能專心幫助城外的流民。」
韓孺子略一尋思,「那就是河南郡御史,瞿子晰仍然隨朕出征。」
王堅火仍然搖頭,「君子不奪人之美,而且草民不懂官場規矩,需要一些教導,瞿先生是天下聞名的大儒,草民一直想要結交,甘願在他手下當一名副御史。」
「有副御史之職嗎?」韓孺子問。
東海王笑道:「陛下說有就有,臨時官職,什麼名目都可以。」
「好吧,朕會吩咐瞿先生,讓他給你自由,專心查案、救濟流民。」
「查案?查什麼案?」王堅火疑惑地問。
「在城外看到、聽到的那些,都是洛陽官商枉法的線索。」
王堅火抱拳,正色道:「有一句話,草民必須問個清楚。」
「請說。」
「陛下是要查案,還是要救濟流民?」
「兩件事不能一起做嗎?」
「陛下若是留在洛陽親自監督,兩件事或許能夠同時進行,可陛下馬上就要離開……」
「朕可以多留兩天。」韓孺子覺得洛陽的事情更重要。
「嗯,然後呢?順藤摸瓜,將洛陽官商一網打盡?誰來放糧?誰來送行?誰來勸農?陛下可以將洛陽官員全換一遍,那至少也是一個月甚至幾個月的事情,至於商戶,經此一查,必然人心惶惶,陛下以後再提出開放私倉,誰敢響應?」
韓孺子啞口無言,東海王替皇帝說道:「那就這麼放任不管,假裝一切都不存在?」
「事有輕重緩急,眾多流民嗷嗷待哺,今後還將有更多人湧來,放糧之事更急,非得藉助官私力量,才能妥善解決。在此期間,不妨讓官商占些便宜,最大的危機發生在入秋收糧之後,陛下還有時間加以糾正。」
「那些江湖人,總不能讓他們再度入關吧?」又是東海王發問,他擔心那些人會牽連到譚家。
「陛下擔心江湖人會奪取京城嗎?如果不是太擔心,草民建議不要打草驚蛇。」
中司監劉介走進來,看到帳篷里的人,不由得吃了一驚,尤其是看到丑王也在,更加意外,很快恢復鎮定,上前道:「陛下,大將軍那邊送信,前鋒將士已經出發,陛下隨時可以起駕。」
「召集群臣與洛陽官員,朝會之後起駕。」韓孺子說。
劉介退下,臨出帳篷時,又看了丑王一眼。
「陛下若以流民為重,就請暫忍一時,不要讓洛陽生疑。」王堅火最後一次勸道。
「朕有分寸。」
皇權是天下利器,韓孺子已經操持其柄,能夠簡單地揮舞幾圈,的確威力強大,可是想要發揮全部威力,他還得學習更多樣、更複雜的技巧。
這次朝會規模盛大,參加者達到百餘人,仍由劉擇芹主持,儘量簡短,因為皇帝有話要說。
韓孺子主要是對洛陽群官說話,再三強調安置流民的重要,最後才宣布對王堅火的任命。
瞿子晰很意外,不明白皇帝給自己安排一名副手有何用意,尤其這名副手只是一名百姓。
洛陽官員更是迷惑不解,卻沒人敢提出質疑。
朝會散去,韓孺子留下瞿子晰,囑託幾句,瞿子晰看上去很不滿,勉強答應會與丑王配合。
韓孺子還是要按計劃離開洛陽,東邊的叛亂與北方的匈奴畢竟更急迫一些。
已經上馬了,他叫來中司監劉介,「洛陽侯送來不少禮物,你去挑一挑,看看哪些有用,又來得及帶走。」
「是,陛下。」劉介這一早晨都很驚訝,皇帝對這些禮物明明不屑一顧,卻在臨走時動了心,有點古怪。
「對了,侯府曾經送來一位琴師,叫張煮鶴,想了想,朕覺得他的琴聲還是不錯的。」
「是,陛下。」劉介匆匆離開,親自去挑選可用的禮物,同時派人去向洛陽侯府索要琴師。
軍隊由東門陸續出發,皇帝與儀衛以及隨行官員由南門出城,韓孺子又看了一遍放糧情況。
臨時窩棚都被拆除,路兩邊跪滿了百姓,衣裳破爛一些,卻很整潔,特別乾瘦的饑民、渴望食物的孩子、偷摸搶騙的無賴,都不見了,皇帝與官員們看到的只有順民。
劉介臨時受命,出發得稍晚一些,排場卻一點不小,聽說皇帝終於肯接受禮物,韓稠欣喜異常,又加送了幾車,他要為皇帝送行,脫不開身,派府中大總管親自來見中司監,諂媚至極。
劉介覺得差不多了,他只選燈燭、褥墊、帷幔、桌椅等日常可用之物,金銀珠寶一律退回,可是對侯府送來的琴師,他有點糊塗了。
「誰是張煮鶴?」
一名瘦高的老琴師從十名美女身後擠過來,「在下是張煮鶴。」
「陛下只宣召你一人,別人不要。」
侯府總管擠眉弄眼,小聲道:「陛下是不好意思直接要吧?」
劉介怒視,總管急忙退後,老琴師為難地說:「別人不要可以,唯獨我的女兒要帶著,沒有她相助,琴音有缺,只怕不合陛下心意。」
劉介隨著琴師的手指看去,他是太監,也在心裡暗贊一聲,心想,沒準陛下想要的真是這個女兒。(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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