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突然就到了,冰雪消融,屋檐上的水珠滴答不斷,好像連房頂都要化了。
如此明顯的變化,韓孺子卻幾乎沒有注意到,他太忙了,事情一件接一件,客人一撥接一撥。
東海王天一亮就到,日落之後才會離開,為韓孺子介紹、接待賓客,甘心當一名「師爺」,楊奉反而很少露面,只在晚上與倦侯交談一會。
最常來的人是那些勛貴子弟,開始兩天還遮遮掩掩,很快就變得光明正大,他們來閒聊、來傳話,替自家的父兄向倦侯表示敬意,也替某些大臣說明情況。
進士出身的大臣與勛貴彼此瞧不起,中間卻沒有截然分明的鴻溝,聯姻、攀親這種事時有發生,既有明爭暗鬥,有時候也需要互相扶持,就像是捆在繩索兩端的野獸,爭奪食物時爪牙相向,捕獵時卻又必須緊密配合。
韓孺子逐漸明白真正的皇帝有多難當了。
因為碎鐵城一戰,東海王在勛貴家族當中的名聲極差,他不給韓孺子增添麻煩,主動去與各家和解,派人去慰問,與到訪的勛貴子弟互訴衷腸他畢竟是東海王,就算一無是處,也沒有幾個人真願意把他當成敵人,於是他得到了原諒,比韓孺子得到柴家的原諒還要順利。
無為二年的春天,風向變了,倦侯越來越有爭位者的氣勢,所有人都在等宰相殷無害做出反應。
楊奉的計謀使得一直裝病在家的殷無害站在了風口浪尖上,大臣們之所以與倦侯只是暗通款曲,而不是登門拜訪,等的就是宰相。
殷無害不吱聲,也不出門,好像宰相府的大門真能擋住滿城風雨似的,可這種狀態堅持不了多久,沉默也是一種態度,會被視為對冠軍侯信心不足,甚至是背叛。
韓孺子只需等待,在此期間,他要做一件事,希望能夠不露痕跡地幫到孟娥。
一天下午,「廣華群虎」里的兩員大將連丹臣與張鏡前來拜見倦侯,這是他們第一次公開到訪,算是一種表態,他們帶來的禮物是同僚的敬意,雖然沒有選帝資格,但是眾多刑吏願意站在倦侯一邊。
賓主相談甚歡,韓孺子趁機打聽一件小事,「身為主刑之官,兩位經常要與江湖人打交道吧?」
「少不了。」刑部司主事張鏡已經自動調整身份,臉上露出諂媚之意,不多,但是足以襯托對方的尊貴地位,「江湖中儘是亡命之徒,也有不少英雄豪傑,想抓亡命之徒,就得藉助」
張鏡急忙閉嘴,突然想起來,在一位有可能當皇帝的人眼裡,「英雄豪傑」不是好詞,他泄露得太多了。
韓孺子卻沒有在意,問道:「三柳巷匡裁衣,你們聽說過嗎?」
張鏡看向連丹臣,連丹臣是京兆尹手下的司法參軍,對京城街巷更為熟悉,馬上道:「聽說過,匡裁衣在小春坊一帶有些名氣,去年為仇家所殺。」
匡裁衣就死在韓孺子面前,連丹臣不會不知道,但他年紀大些,行事謹慎,絕不提起無關細節。
「匡裁衣曾經暗中為你們做事吧?」
連丹臣一愣,沒有馬上回答,一邊的東海王笑道:「連丹臣,在太后面前,你也是這種搪塞態度嗎?」
連丹臣急忙道:「不敢,我只是一時沒錯,匡裁衣曾經與我的手下聯繫過,說是但是他什麼都沒做成,就被殺死了。」說一說完,連丹臣心裡微驚,身為太后手下的爪牙,不可避免地曾與倦侯為敵,他以為自己這就要遭到報復。
韓孺子笑道:「我有一個請求,連大人能幫忙嗎?」
「倦侯儘管吩咐。」連丹臣起身道,發現倦侯並非追查往事,心中稍安。
「讓你的人放出風去,承認匡裁衣曾向他投誠。」
不只是連丹臣,東海王與張鏡也都是一愣。
「就這些?」連丹臣問。
韓孺子點頭,「尤其是要讓小春坊的人知道這件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要求了。」
連丹臣連連稱是,心中再鬆一口氣。
兩名刑吏告辭,東海王馬上問道:「這又是什麼招數?殷無害與江湖人有勾結嗎?」
「與宰相無關,我只是在幫一位朋友的忙。」
「朋友?聽聽你說話的語氣,好像你也是江湖人似的。皇帝沒有朋友,更不欠人情,倒是天下人都虧欠皇帝,而且匡裁衣是為官府做事」
「不是什麼大事。」韓孺子不想再談。
連丹臣做事麻利,第二天傍晚,一名廚子拎著食盒登門拜訪,說是倦侯預定的酒食,門吏通報之後,放廚子進府。
人人都以為倦侯離帝位越來越近,不要命的態度卻沒有絲毫變化,放下食盒,立而不跪,冷冷地問道:「倦侯這是什麼意思?」
東海王已經走了,書房裡沒有外人,韓孺子微笑道:「你曾經幫過我,我當然也要幫你。」
不要命殺死匡裁衣是為倦侯解圍,韓孺子曾在醉仙樓里見過一群江湖人去找麻煩,要為匡裁衣報仇,現在輪到韓孺子為不要命解圍了。
「我幫的不是你,是楊奉,你幹嘛多管閒事呢?」
某些膽大的江湖人,不接受朝廷所制定的尊卑制度,這是他們最為官府所忌憚的地方,韓孺子不在意,起碼目前不在意,「以後多來往,就不算閒事了。」
不要命盯著倦侯,「不行,除了楊奉,老子不欠人情」
「你跟楊公是怎麼認識的?」韓孺子好奇地問。
不要命冷笑幾聲,「倦侯不必拐彎抹角,你想讓我做什麼,開口就是,看在楊奉的面子上,我未必就會拒絕,幹嘛要來這一套呢?」
韓孺子收起笑容,「因為我也不想虧欠人情,閣下對我幫助甚大,我做的這點小事遠遠彌補不了,但這是個開始。」
「別,咱們還是趕快結束的好,我再幫你一個忙,然後斷絕往來,你當你的倦侯和皇帝,我當我的廚子,無論誰虧欠誰,都在楊奉身上,行嗎?」
「嗯好。」
「說吧。我真不明白,你以為用這種小手段就能收買我,讓我給你當忠僕?」
「忠僕我有,我需要的是閣下的身手與判斷。」韓孺子停頓片刻,「我有一名侍衛,在大將軍韓星那邊殺死了一名望氣者,一直沒有回來。望氣者聲稱要報仇,我若是不聞不問,這名侍衛孤立無援,我若是大張旗鼓地提供幫助,望氣者就有理由藉助冠軍侯的力量發起反擊。」
「你想用江湖手段解決此事?」
韓孺子點頭,他就是這個意思,現在還不是跟冠軍侯撕破臉的時候,「我希望閣下做的事很簡單,去提醒這名侍衛,必要的話」
「我明白了。」不要命轉身就走。
「我還沒說是誰。」
不要命止步道:「江湖中沒有隱士,倦侯,望氣者這回可輕敵了,你的侍衛有點來歷,大概不需要我的幫助,不過我還是去看看吧。」
不要命走了,食盒留在地上。
守在外面的張有才進來,「這人是醉仙樓的廚子嗎?我還以為是喬裝打扮的皇子皇孫呢。」
張有才打開食盒,從裡面捧出一隻燒雞,聞了聞,「這人的廚技可配不上他的蠻橫。」
「拿去吃吧。」韓孺子笑道,坐在那裡想,孟娥其實也很神秘,她自稱是齊王陳倫的後代,可她從來沒說過在哪學的武功,更沒說過除了哥哥孟徹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幫手。
楊奉回來了,一進書房就說道:「冠軍侯要向北軍動手。」
「嗯?」韓孺子早已習慣楊奉突然闖進來,一點也不意外,「冠軍侯要他要利用北軍逼我出京?」
楊奉點頭。
韓孺子與冠軍侯勢同水火,北軍卻是兩人的共同根基,關於北軍到底支持誰,或者說支持誰更多一些,傳言眾多,連北軍將士自己都說不清,就是利用這些傳言,韓孺子和冠軍侯各自擴展了自己的勢力。
北軍一旦明確表態,其中一方必遭重創,若支持倦侯,冠軍侯根基動搖,反之,韓孺子遭受的卻將是致命一擊,北軍對他比對冠軍侯更重要。
「冠軍侯想怎麼做?他自己也不能離京。」
「據說他任命了一位新的北軍長史。」
從前的北軍長史是楊奉,他離開冠軍侯之後,這個職位空缺出來。
「沒有聖旨,他能任命官員嗎?」韓孺子問。
「這不是正式任命,而是臨時兼任,可以事後追認。」
「新任長史是誰?」
「吳修。」
韓孺子微微一愣,他見過吳修,此人是當今皇帝的舅舅,曾經守衛神雄關,聽說皇帝病重,丟下官印潛回京城,惹出許多麻煩,「他投向冠軍侯了?」
「看來是這樣,柴悅能對付得了嗎?」
吳修是皇帝的舅舅,長史又是北軍文吏之首,對柴悅來說,這的確是一根難啃的硬骨頭。
「我應該請大將軍給柴悅升職。」韓孺子道。
「不行,大將軍雖然配合倦侯開倉放糧,但是一直沒有書信送來,說明他還在觀望,這種時候不能求他做任何事情。」
「那怎麼辦?柴悅在北軍連軍職都沒有,全靠北軍都尉劉昆升的支持,可劉昆升不是特別可靠。」
楊奉不自覺地用手指輕輕敲打桌面,「或許有個人能幫忙,還能藉機再敲打一下殷無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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