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仁義

  楊奉又給皇帝講了兩段太祖開國時期的往事,以供借鑑。

  前朝的末代皇帝荒淫殘暴,以至天下大亂,群雄並起,逐鹿問鼎者數不勝數,互相攻伐兼併,最後剩下三股最重要的勢力,太祖建立的大楚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兩伙勢均力敵的對手。

  北方的趙國由莊垂創立,與太祖韓符一樣,莊垂也是豪俠出身,成名更早,地位也要高得多,在祖父那一代就以行俠顯名,到他這一代,家族中的男子幾乎都以行俠為事業,莊垂名聲最響,被稱為「江北第一豪俠」。

  太祖逃亡期間,也曾是莊家的座上賓,與莊垂相談甚歡,彼此引為知己,卻在爭奪天下時反目成仇。

  若論自私自利、心狠手辣,莊垂比太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有一個簡單粗暴的規矩:無論誰得到過莊家的幫助,哪怕是間接的幫助,就是欠下莊家一筆債,這筆債必須連本帶利償還,有時候要以命來還。

  即使規矩如此苛刻,北趙在很長時間裡都是當時最強大的一股勢力,吸引眾多豪傑前來投奔,原因很簡單,莊家簡直就是出將帥的窩子,隨便拎出一名十幾歲的青年,都能帶兵打仗,大家寧願背負巨債,也願意追隨最有前途的主人。

  等到塵埃落定,大家回過頭再看,發現莊王之所以會一敗塗地,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子弟太多,阻塞了其他豪傑的晉升之路。

  如今正在發生叛亂的齊國,當年也是一股強大勢力,與豪俠出身的韓、莊兩王不同,齊王陳倫身世高貴,祖上十世為侯,經營齊地數百年,早就被當地百姓認為是無冕之王,一呼百應,是最早稱王的勢力之一。

  太祖視諸友為刀劍,用的時候不遺餘力,不用的時候棄之如敝屐。莊王視豪傑如欠債者,時刻催逼,非要榨出全部價值不可。與這兩人相比,齊王陳倫才是真正的王者,麾下的將帥幾乎都是世家子弟,至少有兩代人為陳氏效勞,外地豪傑投奔齊國,只能先從小吏做起,積攻升遷,有過則誅。

  齊國的失敗幾乎是必然的,陳王野心不大,只想占據故土,然後趁著楚趙爭霸之際,稍稍向外擴張一點,結果太祖與莊王在斗得最激烈的時候,竟然盡棄前嫌,聯手進攻齊國,只用了三個月,就將齊國徹底滅亡。

  齊國的忠臣最多,追隨陳王自殺者不計其數,奇怪的是,許多自殺者根本就不是齊國人,而是外鄉豪傑,並未受過陳氏的多少恩惠,也一批批地跟著刎頸或是跳牆。

  總之,在三位王者當中,太祖韓符絕非最自私自利者,更不是最擅長拉攏豪傑的人,結果卻是他奪得了天下。

  「明天陛下會迎來一位新師傅,他將講述國史,請陛下多聽多想。」楊奉是一位引導者,並不反對學生從別的地方獲得信息。

  韓孺子又度過一個不眠之夜,次日上午聽課的時候,東海王一見到皇帝的腫眼泡就詫異地問:「你怎麼了?好像日理萬機似的,你可是天下最悠閒的皇帝。」

  「我就是閒得睡不著覺。」韓孺子笑著說,好奇今天的新師傅會是哪一位老先生,太后竟然會同意講授國史,也是怪事一件。

  新師傅來了,卻沒有那麼老邁,四十幾歲年紀,身材高瘦,相貌威嚴,目光銳利,狹窄的鷹鉤鼻像小刀一樣指向皇帝。

  「草民羅煥章叩見陛下。」新師傅沒有特權,所以要行正式的跪拜之禮,令韓孺子意外的是,平時飛揚跋扈的東海王,居然避席還禮,比面對皇帝要恭敬多了。

  羅煥章自稱「草民」,那就是沒當過官,也沒有爵位,韓孺子想起東海王說過的一句話,脫口道:「你是東海王的師傅吧?」

  羅煥章站起身,「草民曾經教過東海王殿下幾年,才疏學淺,沒能教出好弟子。」

  東海王臉紅了,低頭不語,好像很害怕自己的師傅。

  韓孺子越發納悶,雖說太后與上官家已經和解,畢竟仍存在競爭,她居然將東海王的師傅召進宮,實在是不合常理。

  沒準楊奉會將這件怪事當成一道問題,韓孺子習慣性地開始思考,別的師傅都對皇帝的走神視而不見,羅煥章卻不是普通人,咳了一聲,說:「草民受命來講國史,陛下希望從哪裡講起?」

  第一次被徵詢意見,韓孺子反而不適應,翻翻桌上的書,想了一會,說:「太祖,朕想知道太祖為何能夠奪得天下。」

  「陛下睿智,提的問題很好。」

  東海王的臉更紅了,不知為什麼,在這位庶民師傅面前,他特別老實,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太監搬來了小凳,羅煥章沒有坐,站著說:「前朝末帝荒淫,群臣乖亂,遂失其鹿,而群雄共逐之。太祖起於布衣,興於山林,數年間除暴安良,創立萬世基業,原因其實非常簡單。」

  自己冥思苦想而不得的答案,大儒肯定早就有了定論,韓孺子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

  「仁義。」羅煥章吐出兩個字,鄭重得像是太廟裡唱祝的禮官。

  「能說得詳細一點嗎?」韓孺子有點失望。

  「前朝所失,即是太祖所得。前朝視百姓如奴隸,以苛法繩之,側目者剜眼,腹誹者割舌,偶語者腰斬。太祖龍興,反其道而行之,破殘賊之法,立仁義之道,省賦減刑,與民休息,五六年間,遂有天下。昔日,商湯出行,見捕者張網四面,其人曰:『從天墜者,從地出者,從四方來者,皆入吾網。』商湯收網三面,唯留一面,乃曰:『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犯命者乃入吾網。』四十餘國皆曰:『湯之德及於禽獸矣。』往而歸之。以此言之,四面張網而捕一鳥,網開三面而獲諸國,仁義即是網開三面。」

  羅煥章慷慨陳辭,東海王垂頭,像是在偷笑。韓孺子聽得似懂非懂,心裡更糊塗了,「太祖就是靠仁義打敗莊王和陳王的?」

  羅煥章目光變得嚴厲,再加上那道小刀似的鼻子,沒一會就讓皇帝垂下頭,反思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陛下肯定聽過一些閒話吧,說什麼太祖心狠手辣,靠背信棄義奪得天下?」

  韓孺子不願出賣楊奉,含糊地嗯了一聲。

  「可曾有人對陛下說過這些事情:前朝擁兵百萬,耳目遍及閭巷,及至官逼民反,群雄並起,區區兩年間,末帝焚宮自殺,身殞而國滅,為天下笑;東齊地方千里,連城數百,陳氏十代為侯,可謂根深本固,待到楚、趙並攻,數月間齊國淪陷,隨齊王殉難者八百六十餘人;北趙地勢險要,莊王之強天下無雙,猛將上千,精兵三十萬,人人以一敵十,蹂躪諸侯、踐踏江山近五載,一朝戰敗,銳氣消亡過半,再敗,心中恍惚不知所出,三敗,莊王刎頸自殺,宗屬降楚,精兵猛將盡為太祖所用。」

  「聽說過一點。」韓孺子輕聲道,有點明白東海王為何在羅煥章面前那麼老實了,這位大儒可不簡單,開口就像萬箭齊發,聽者根本來不及招架,沒等明白他說了什麼,就已束手投降。

  羅煥章放緩語氣,伸出右手,慢慢握拳,「陛下請看,曲手為拳,握東西是不是更牢?」

  「當然。」

  「陛下再看,拳已成實,還能握住什麼?」

  「什麼也握不住,實拳就是……實拳。」韓孺子開始明白羅煥章的意圖了。

  「機謀權詐、好勇鬥狠即是握拳。」羅煥章一拳擊出,他不是武師,這一拳沒啥氣勢,「拳頭能打人,卻不能附人。太祖會用拳頭,莊王、陳王也會用拳,握得還更緊一些。可莊、陳二王一朝兵敗即如山倒,太祖雖屢戰屢敗卻總能東山再起,是因為太祖懂得松拳之道。百姓苦於苛法已久,太祖行仁義恰如久旱甘露,因此而得民心。」

  「民心幫助太祖打敗了敵人?」韓孺子問。

  羅煥章搖頭,「民心思安,不願打仗,太祖要靠自己的本事擊敗強敵,可太祖兵敗時,後方民心不亂,太祖所至之處,城門立開,糧草立至,往往能在旬月間再成一軍。陳王號稱能養士附眾,自殺殉難者眾多,可是沒有百姓願意恢復齊國。滅齊之戰,楚攻其南,趙攻其北,莊王兵鋒未至,百姓扶老攜幼,奔南歸楚,皆因太祖行行仁義之道。」

  韓孺子喃喃道:「太祖善逃,是因為有處可逃,行仁義不是為了爭一時之勝,而是為以後鋪路,有些人不能幫你打仗,卻能在危險之際救你一命……」

  羅煥章皺起眉頭,「到底是誰教陛下這些東西的?對太祖怎可如此不敬?」

  「羅師見諒,朕從小失教,難得聽到聖賢之言,所以有時候會亂說話。」韓孺子急忙管住自己的嘴。

  羅煥章沒再多問,東海王卻盯著皇帝多看了幾眼,顯然不太相信他的話。

  這堂課比平時累多了,韓孺子根本沒機會沉思默想,羅煥章就像是一名經驗豐富的馴獸師,輕鬆就能控制猛獸的一舉一動。

  羅煥章告退之後,東海王對皇帝說:「苦日子才剛開始,好好享受吧。」

  韓孺子倒不覺得苦,反而獲益良多,可是心中生出的疑惑也更多,這些疑惑只能去問楊奉。

  下午的武學比較平淡,孟徹說得多動得少,有些敷衍,侍從們也不在意,捉對比拼,玩得很開心。沒人敢跟皇帝動手,韓孺子就自己活動腿腳,幾次看向角落裡的孟娥,想跟她說句話,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這天夜裡楊奉沒來,他總是忙忙碌碌的,名義上服侍皇帝,其實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場,不知到哪裡為皇帝「開闢道路」去了。

  接連幾晚失眠,韓孺子終于堅持不住,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正深,被一陣搖晃給推醒了。

  眼前一片黑暗,韓孺子隱約看到床頭有人,像是服侍自己的宮女,「啊?什麼事?」

  「你想學真正的武功嗎?」

  韓孺子一下子清醒,騰地坐起來。

  楊奉提醒過他,第一個主動接觸皇帝的人必定別有用心,韓孺子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人會是孟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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