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所有讀者的支持,感謝本書的頭四位盟主:真?srjhenbang、月上浮雲、愛情我****媽、Lainjoy凌兮。)
韓孺子從睡夢中被一陣搖晃喚醒,嗅到了熟悉的氣味,沒有睜開雙眼,懶懶地嗯了一聲。
「起床,孺子,咱們要回去了。」
母親的聲音縹緲得如同仙樂,韓孺子強撐著抬起眼皮,在朦朧的燈光中,看到了母親既興奮又緊張的臉孔,「母親……」
「神佛保佑,咱們終於能回去了。」母親重複道,聲音激動得有些發顫。
「回哪?」韓孺子慢慢坐起,還是沒明白狀況。
「回宮裡,你要當皇帝了。」
韓孺子揉揉眼睛,終於清醒過來,「我不想回去,也不想當皇帝。」
母親攥住兒子的一條胳膊,「不准你說這種泄氣話,永遠也不准,明白嗎?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會有許多人擋在路上,你得……」
母親不知該怎麼說下去了,兒子剛剛十三歲,正處於對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階段,很容易誤解大人的話。「皇位本來就應該是你的。」母親溫柔地說,「武帝是你的祖父,他喜歡你,親自給你起的名字,若不是太早駕崩,武帝會立你當皇太孫。」
韓孺子點點頭,母親經常對他嘮叨這些話,可老實說,他根本不記得祖父的模樣。他迅速穿衣戴帽,與母親一塊走出房間。
外面很黑,也很冷,庭院裡影影綽綽地站著許多人,沒有人點燈,母親將兒子推到身前,用高傲的語氣說:「這就是武帝之孫、桓帝之子。」
庭院裡忽喇喇跪下一片人影,韓孺子很緊張,但是沒有退卻,他不想讓母親失望。
離得最近的一個身影起身走過來,一股冷風隨之而至,韓孺子對這股冷意印象莫名其妙地深刻,多年之後都無法忘懷。
「我是中常侍楊奉,迎請皇子進宮。」
母親聽出了中常侍話中的不敬,於是用更冷淡地語氣說:「只是一名中常侍?」
楊奉點下頭,微微彎腰,對韓孺子說:「請皇子登車。」
韓孺子回頭看向母親,夜色中,母親的臉像是籠罩著一層冰霜。
「我們娘倆兒是被攆出皇宮的,想讓我們回去,絕不能這麼隨隨便便。」她說。
楊奉的腰彎得更深一些,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王美人,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宮裡的另一批人此刻正在迎接東海王的路上,不用我多說,王美人也該明白早一刻回宮有多麼重要。」
王美人立刻被說動了,上前一步,站到兒子身邊,「好,這就出發。」
楊奉沒動,他身後的眾多人影也沒動。
「我們娘倆兒的命都握在楊公手裡,請楊公有話但講無妨。」王美人的語氣出人意料地軟下來。
「我接到的旨意是只帶皇子一人進宮。」
王美人神情驟變,這一回卻沒有爭辯,也沒有發怒,而是慢慢地將兒子推向外人。
韓孺子驚訝地回頭,「母親,我不……」
「聽話。」王美人聲音雖低,卻不容質疑,「你先進宮,然後……然後……再接我進去。」王美人湊到兒子耳邊,用更低的聲音說:「記住,除了你自己,別相信任何人,也別得罪任何人。」
韓孺子開始感到驚恐了,他在母親的推動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挪蹭,另一雙手臂將他接了過去,然後人群擁來,像烏雲一樣將他淹沒。從這時起,韓孺子失去了大部分知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家並坐上馬車的,馬車沒有封閉車廂,只有一頂華蓋,他一遍遍回頭張望,總覺得母親仍然跟在後面,看到的卻只是十幾名陌生騎士,直到駛出兩條街之後,他才想起自己居然沒跟母親告別。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韓孺子心裡這麼想,嘴裡不知不覺說了出來。
京城的夜晚向來平靜,街道上的馬蹄聲因此異常響亮,坐在韓孺子身邊的楊奉聽到了低語聲,扭頭和藹地說:「我見過小時候的皇子。」
韓孺子沒吱聲。
「皇子今年……十二歲了吧?」
「十三。」馬車奔馳得太快,韓孺子覺得五臟六腑都空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居然還能穩固地坐在車廂里,他感到很意外。
楊奉繼續盯著少年,他得在最短的時間內估量出這名皇子的價值,「你看上去不大。」
韓孺子不比同齡人矮小,讓他顯得幼稚的是神情,就像是一隻落入狗窩裡的小貓,茫然失措,一時間無法接受太多的陌生面孔和氣味。
「皇子很少出家門吧?」楊奉想起來了,恆帝還是太子的時候,王美人就不太受寵,帶著兒子居住在一座偏僻的跨院裡,太子繼位,王美人母子隨之進宮,仍然受到冷落,僅僅一個月後,就因為「皇子年歲漸長不宜久居禁內」,母子二人都被送出皇宮。
無論如何,再不受寵的皇子也會在十五歲之前獲封王位,這是大楚的祖例,很可能被封到偏遠卑濕之地,可終究是一方諸侯,王美人也會成為王太后,從此遠離皇宮的監視與嫉妒。
楊奉突然有一點心軟,坐在身邊的少年是只小綿羊,另有美好前程,現在卻被他帶入狼群。
「什麼時候……能將母親接進宮裡?」韓孺子小聲問。
楊奉暗自嘲笑自己的一時軟弱,「等你能發布旨意的時候。」
「那要等多久?」韓孺子追問道。
楊奉沉默片刻,一字一頓地說:「如果只是等的話,永遠也等不到。」
韓孺子沒能明白太監話中的深意,但是從對方的神情與語氣中察覺到了冷淡,於是閉上嘴,他是皇子,卻從來沒有過高人一等的感覺。
楊奉站起身,沖前排的御者大聲說:「前面右拐,走蓬萊門。」
「楊公,蓬萊門比較遠……」御者很意外,不明白著急回宮的楊常侍為何捨近求遠。
「看路!」楊奉在御者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坐回原位,轉身沖身後的騎士揮揮手。
御者不敢再提疑問,在路口拐彎,奔向皇宮東北方的蓬萊門,車後的十幾名太監分為兩路,一路追隨馬車,一路仍向東青門前行。
天邊露出一絲光亮,車夫有些慌張地叫了一聲「楊公」。
前方街道上有一隊士兵攔路。
楊奉猛地站起身,夜色還在,他看不清那些士兵的來歷,將兩隻手都按在車夫的肩上,吼道:「跑快一點,沒人敢攔大內車駕!」
前方的士兵也在大叫大嚷,命令馬車停下。
韓孺子稍稍側身,目光越過全力奔馳的四匹駿馬,看到至少二十名士兵排成兩行堵住去路,個個手持長槍。
馬車沖不過去,他想,扭頭看向楊奉,五十多歲的老太監正像準備撲食的惡狼一樣前傾身體,雙手壓在車夫肩上,好像在替對方使勁兒。
「再快一點!」楊奉大吼。
韓孺子感到吃驚,他見過一些太監,個個謹小慎微,像一群躡手躡腳的貓,中常侍楊奉跟他們不一樣,更像是一頭訓練有素的獵犬。
攔路的士兵越來越近,韓孺子一隻手緊緊抓住車廂,準備好迎接車仰馬翻。
數名騎士超過馬車跑在前面,發出一連串的咒罵與命令。
最終,不知是什麼因素起了作用,攔路的士兵居然讓開了,馬車繼續前行,韓孺子更加驚訝,這是他第一見識到勇往直前的力量。
楊奉坐回原位,半晌沒有做聲,突然扭頭問:「你真想接母親進宮?」
韓孺子連連點頭,他當然想,從小到大他還從來沒離母親這麼遠過。
「好,皇子看來是個安靜的人,從現在起,請皇子保持安靜,一切事情都交給我處理,好嗎?」
韓孺子再次點頭。
天剛亮的時候,馬車順利駛入皇宮,韓孺子對這裡毫無印象,懵懵懂懂地被安置在一間屋子裡。
沒多久,一名太監匆匆進來,滿頭大汗,很可能是跟隨楊奉的騎士之一,「景公一行被攔在了東青門。」
楊奉興奮得在地板上跺了一腳,「我就知道,攔者是誰?」
「說來奇怪,居然是太學的一群弟子,嚷嚷著說什麼不合大禮。」
「有什麼可奇怪的,真正的幕後主使不會這麼快就露面。嗯……你馬上再去東青門,宣布孺子皇子已經入宮,或許能為景公解圍。」
送信的太監一愣,沒有多問,立刻退去執行命令。
楊奉轉向韓孺子,「別害怕,記住,你將得到的一切都是我為你爭取來的。」
韓孺子點頭,母親讓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可他現在兩眼一摸黑,除了這名老太監,找不到任何依靠。
楊奉盯著皇子看了一會,原地轉身,大步離開。
房間裡再沒有其他人,韓孺子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懷疑自己還在夢中,待會就能聽到母親催促自己起床的聲音,可外面的陽光越來越亮,表明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不知過去多久,屋外傳來兩個人的爭吵聲。
「是你向大臣告密,讓他們在東青門設下埋伏,然後再假裝好人!」這個聲音極為憤怒。
「景公,別把料敵先機當成告密,咱們都在一條船上,總得有人能發現前方的危險,你該慶幸我是個聰明人。」這是楊奉的聲音。
「別跟我耍花招,咱們去見太后,你騙不了所有人!」
韓孺子仍然靜坐不動,恍惚間明白,這裡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有關,同時又都與他無關。
推門聲響,一名與韓孺子年齡相仿的少年走了進來,穿著繡滿圖案的錦袍,看見韓孺子,少年愣了一下,「你也是來爭皇位的?看來咱們是兄弟了,有人說我以後要封你為王,可我覺得把你殺死才是一勞永逸的做法。」
韓孺子遵從楊奉的提醒,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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