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預如臨大敵,一個大後跳,渾身汗毛倒豎。
「您,何出此言啊?」
杜預警惕道。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如海說人話。
他講話一講理,杜預就要小心了。
林如海看他這般警惕,自嘲一笑:「我對不起你者,有三。」
「一者,你我兩家祖輩通好,還有婚約。」
「但我一直疑你趨炎附勢,前來攀附,故而有失照應。」
林如海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杜預渾身汗毛倒豎。
你,不對勁。
林如海要是會良心發現、自我批評,那母豬都能上了樹。
「林大人,您不用這麼客氣的。」
「其二,我一直拿你當庸才看,卻不成想,你竟能詩成鎮國。」
林如海自嘲一笑:「我一直自詡看人很毒,還教訓星河,如今看來,我竟是有眼不識泰山,誤將珍珠作魚目,對你看走了眼。」
杜預:「···」
他已經恢復了平靜,只能靜觀其變。
林如海指定有事。
不然,他不會如此大動干戈,專程跑來找自己做深刻的靈魂檢討。
「其三,也是我最對你不住的地方。」
林如海抬起頭,面色平靜道:「今天一大早,我把星河送走了。」
「嗯?」
杜預目光睜大:「送走了?送哪去了?」
林如海淡淡道:「星河姥姥家是金陵的,自然將星河送回老家。」
「金陵?」
杜預臉色稍霽,剛剛坐下。
突然,他又覺得不對。
父親將女兒送回老家,有什麼可道歉的?
難道?
杜預臉色大變。
「唉···」
林如海嘆了口氣,從腰間摸出一壺酒,放在桌子上,也不招呼杜預,自斟自飲,一飲而盡。
「好酒!」
「我好久都沒有這麼痛快,大白天喝酒了。」
林如海擦著嘴角流下的美酒。
杜預目光冷冽,直勾勾盯著他。
林如海推給他一杯:「你不喝點?」
「我喝你/妹。」
杜預毫不客氣懟了回去:「你到底幹了什麼?」
林如海又一飲而盡,醉態可掬:「我沒跟你說過?我為何反對你與星河的親事?」
「你不是看不上我?一介寒門?」
杜預自嘲。
林如海搖了搖頭:「如果說,我一開始確實看走眼,但你考上秀才,高中案首的時候,滁州里一條狗都知道,你將來必能高中進士。我為何還要反對呢?」
這個問題,杜預也一直憋在心底。
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麼,林如海就是要堅決反對這門親事到底?
「因為··」
林如海嘆了口氣:「我,也是寒門子弟。」
杜預目光冷冷,不為所動。
他早知道,林如海也是寒門。
但越是寒門底層,越是相互傾軋。
越是底層,越是資源緊缺,人性之善更難得。
林如海沉默許久,自嘲道:「我迎娶的,是金陵賈家的獨女!」
「金陵賈家?榮國公?」
杜預豁然而起。
哪怕他對這世界孤陋寡聞,但賈府的名字,他如雷貫耳。
不光因為他熟讀紅樓夢,覺得金陵賈府耳熟,更因賈府位列八大國公之首,乃是大唐不折不扣的門閥大家。
就算比琅琊王家,賈府如今的聲勢稍有不如,但在歷史上、底蘊上還有軍隊中,榮國公賈府都有不容置疑的影響力和話語權。
林如海呵呵冷笑,吟誦道:「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賈府乃是金陵四大家族之首,更掌握榮國公和寧國公兩大國公之位,堪稱我大唐朝廷柱石。」
「我的妻子,星河的母親,賈敏,便是賈府史太君獨女,堪稱掌上明珠。」
「若非依靠賈府的權勢,我縱然高中進士,也難以做到如今知府之位。」
「但在賈府看來,我歸根結底,也不過是賈府的一枚棋子。」
林如海自嘲道:「想我林如海,奮鬥一生,徒勞可笑。雖無贅婿之名,卻有贅婿之實。徒有其表,卻連女兒的因緣都做不了主。」
杜預目光一閃:「賈府?你將星河,送到了賈府?」
林如海悵然慨嘆:「你不知道,賈府史太君最疼愛自己的小孫子,星河的表哥,賈玉。此子銜玉而生,連皇帝都知道他的大名。」
「賈玉出身名門嫡系,天資聰慧,才高八斗,更被賈府視為未來接/班不二人選。」
「只可惜,他自幼體弱多病。請了一個癩頭陀來,說他上輩子乃是大青山下七彩補天石,緣分天定,命格不全,必尋【木石前緣】,方可保一生無恙,榮華富貴。」
「而上輩子的木,乃是絳珠仙子,也隨他轉世投胎,就在親戚家。」
「木石前緣,找來找去,只能是林星河。她姓林,又是木命。」
「於是史太君親自做主,要星河與賈玉親上加親。」
「此事,還通過賈玉入宮為貴妃姐姐元春,上奏太后,親自賜婚。」
「皇命,難違。」
林如海一波輸出,杜預越聽越冷靜。
一如聽詐騙團伙,告訴你存的錢,為何會不翼而飛?
各種理由,各種套路,說到底一句話。
林星河,名花有主,與你無關。
理由很充分,靠山很強硬,你惹不起。
你洗洗睡吧。
「此事,我本想再扛一扛、拖一拖。」
「無奈。你名聲鵲起,還寫了幾首情詩,贈送星河,傳唱天下。」
「金陵賈家,已經聽到了風聲。」
「賈玉哭鬧不休,我那岳母史太君勃然大怒,令賈府家主、當代榮國公賈政寫信給我,令我馬上送星河去金陵。」
「賈府長公子賈璉今日一大早,登門造訪,將星河帶回金陵。」
「星河,她走了?」
杜預面色一變,沖向江邊。
他也沒想到,竟會有如此離奇之事?
昨夜,還在與林星河你儂我儂,相依相偎,今日竟然被棒打鴛鴦?
林星河,竟然被送到金陵賈府?
這不是開玩笑?
林如海看著杜預衝出,卻慨嘆一聲,拎起酒壺一飲而盡。
「呵呵,一醉解千愁。」
杜預衝到岸邊,卻遠遠看到一艘寬達五丈、長達三十丈、高達三層樓的大樓船,徐徐消失在水天之間。
樓船之上,僕役眾多,衣著華貴,卻一聲不聞,可見家規森嚴、規矩奇大。
一個臉色消瘦、身穿錦袍公子,負手而立。
他,應該就是賈府長公子賈璉。
賈璉目光如劍,落在了岸邊騎馬趕來的杜預身上,嘴角微冷翹起。
但卻一言不發。
杜預,壓根不被他放在眼裡。
此時,船艙中卻衝出了一個女子!
星河。
林星河衝到船尾,揮手叫道:「杜預哥哥!」
賈璉冷哼一聲。
幾個粗壯女僕役衝出,攔截林星河:「林小姐,大庭廣眾之下,男女授受不親,注意體統啊。」
林星河淚水漣漣:「這是我未婚夫,我為何不能?」
幾個僕役拉成人牆,阻攔林星河。
紅娘卻從後面衝出,機警推倒船邊幾個木桶。
幾個裝滿補給的大木桶,咚咚滾下,嚇得僕役們四散而逃。
林星河終於找到機會,衝到船尾:「杜預哥哥!」
杜預騎馬奔馳,在岸上追趕。
賈璉傲然矗立船尾,冷笑一聲:「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性?」
「我家老祖,請癩頭陀算了。林妹妹是必須與我家賈玉,結為【木石前盟】,此乃命中注定、天作之合。更有太后賜婚!」
「你區區秀才,若再敢滋擾,便休怪我賈府不客氣。」
賈璉滿是譏諷,一聲呼哨。
賈府樓船,全力以赴,驟然加速。
林星河身不由己,隨之遠去,拼命向前伸出手。
似乎要抓住杜預。
可惜,徒勞無功。
杜預突然從衣衫上拽下一物,飛擲向林星河。
那東西勢若流星,眨眼就到了星河的面前。
星河一把抓住此物,仔細看去。
竟然是一塊紫玉的玉佩,還帶著杜預的體溫。
那紫煙時聚時散,離合不一,竟有紫氣東來、熾/熱逼人的氣勢。
「玉生煙?」
紅娘喊道:「竟然是玉生煙?這可是極品暖玉啊。」
賈璉眼波一閃,冷冷一哼。
花解語,珠有淚,玉生煙,三大至寶。
林星河更是驚喜。
她知道此物是杜預潤澤詩會,斬獲魁首所獲至寶。
想不到,臨別之時,卻贈送給自己?
睹物思人,潸然淚下。
杜預江邊策馬揚鞭,大聲道:「賈府,給我聽好!」
「林星河,乃是我杜預的未婚妻!」
「便是真有什麼木石前盟,也是與我杜預前盟,絕非什麼銜玉而生的廢物賈玉!」
「此女,我娶定了!」
賈璉臉色劇變,面色鐵青。
堂堂榮國府,竟然被區區秀才如此呼來喝去?
太不像話了。
賈璉橫行霸道慣了,草菅人命不知凡幾。
之前他看上一人外號石呆/子,收藏的幾把古扇,摔下兩個錢要買,石呆/子不肯賣,一個眼神奴僕一擁而上直接活活打死。
杜預,又算什麼東西?敢跟榮國府搶林妹妹?
聽到杜預當眾,斬釘截鐵表示,今生今世娶定自己,林星河潸然淚下。
她又是感動,又是悽然:「杜預哥哥,讓我為你,再彈奏一曲。」
紅娘送上錦瑟。
林星河坐在船尾,琴韻悠揚,時而泉水叮咚,輕快活潑,似追憶似水流年,時而淒悽慘慘戚戚,如訴如泣,猶在傾訴相思之痛、離別之苦。
兩人過往的一幕幕,一片片,都在如期如夢的琴聲中,隨著旋律娓娓道來,輾轉飛揚,半入江風半入雲。
杜預眼眶一紅,悠然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