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驚無險,天色已晚,眾人紛紛退散。
黃劭、王文昭、衛琬帶著伍喬、高翰林、徐士林等才子,紛紛告辭,乘船而去。
告別前,自然少不得一番吹捧。
黃劭、衛琬、王文昭等拉著杜預的手,勾肩搭背,各種親/熱遞送悄悄話。不用說,試圖揮起鋤頭猛挖牆腳。
「滁州沒前途,不如學籍轉到我揚州。我揚州有的是錢,會館多,同鄉多,文採風/流今尚存,朝廷有人好做官嘛。」
「我廬州已經壟斷霸榜科考十次,文事之盛,無人可比啊。若能轉到廬州,前科狀元都是同鄉,相互提攜,豈不美哉?」
兩個地方官還有學政們,說的吐沫星子亂飛,眉飛色舞,各種豈不美哉。
杜預,區區秀才,已經詩成鎮國。
這時,只怕長安都知道他這號人物了。
誠如現代超級中學霸榜,一個地方的科舉成功,固然在於本地培養,但「掐尖」從來都是最快的捷徑。
所謂打不過就加入,對科舉而言,打不過就挖牆腳才是王道。
若杜預能轉籍投往這兩地,那下界科舉不就穩了?
伍喬等才子,臉黑如鍋底。
剛才還叫人家小甜甜,現在就轉頭跑去挖杜預?
我們都是牛夫人了是吧?
田洪鳳死亡凝視:「兩位,當面挖牆腳也太肆無忌憚了吧?」
揚州、廬州同行們這才戀戀不捨,拉著杜預的手依依惜別,各種暗送秋波,看上去賊心不死,底下鋤頭不會停。
武士彠卻聲如洪鐘,大笑著一把將杜預拉到自己戰船上。
田洪鳳大驚。
「田大人,我要與杜預抵足夜談一番。」
「你放心,我是都督不是學政,我不會幹挖牆腳那種沒屁/眼的事。」
望著順江急速而下的荊州戰船,田洪鳳望江興嘆,連連嘆氣。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宋佳霖等滁州學子,滿臉艷羨。
看看人家杜預。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
一首詩成鎮國,杜預馬上變成眾多達官顯貴眼中,炙手可熱的香餑餑,連正三品荊州都督都來搶人。
什麼抵足夜談?
燈花,落子,香茗。
杜預正色道:「武都督,你不該與我見面的。」
武士彠仰天而望,突然別開話題:「你可知,鎮國詩意味著什麼?」
杜預皺眉:「小子不知,請大人賜教。」
武士彠悠然道:「問蒼茫,誰主沉浮?」
「我聖元十國,興衰成敗,莫不與文事有關。」
「昔日,漢太祖劉邦白登被圍,作《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橫掃百萬妖蠻,則漢大興。」
「曹操征烏桓,做《觀滄海》,詩成鎮國,橫掃塞北。」
「我朝太宗皇帝「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大唐龍興,稱天可汗。」
「宋太祖出征被眾將黃袍加身,夜半三更作《初日詩》,黑夜亮如白晝,四野震動,大笑而出,班師回朝才建立大宋。」
武士彠意味深長道:「如今,你懂了吧?為何鎮國詩這麼少?」
杜預目光一閃:「莫不是,鎮國詩除了詩詞本身才氣外,還能對一國國運,產生決定性影響,才能配得上?」
「孺子可教。」
武士彠點頭道:「鎮國詩,最難的不在詩,而在鎮國二字。」
「一旦詩成鎮國,就證明你足以影響整個國家的氣運。」
「除非開國之君,或者本朝皇帝,哪怕龍子鳳孫,都不敢輕易表露詩成鎮國,否則會招來猜忌和殺身之禍!」
杜預面色嚴肅,點了點頭。
武士彠意思很明確,為何鎮國詩,多出自開國之君口中?
是他們才氣最高?國內沒人可比?
並非如此。
詩成鎮國,問題不在詩,而在鎮國。
一旦鎮國,詩人的地位就很敏/感。
樹大招風,木秀於林,都不足以形容鎮國詩人在一國中的地位。
「我料朝廷,很快就有旨意過來。」
武士彠面色平靜,對視杜預:「你這條蛟龍,終究不能隱藏在滁州這淺灘太久了。」
杜預目光一閃:「可我還是秀才。」
武士彠表情淡淡,將一份情報推給杜預。
「剛剛收到的線報。」
杜預瞟了一眼外面警戒的武三思,打開線報。
上面墨跡未乾、字數寥寥,但一字千金。
「上與張儀會談,詩成鎮國,秦還隴西三城,漢退黃河以北。」
杜預心中一動。
他這首【行路難】,竟然攪/動了十國局面、大唐國運?
「秦國,虎狼之國也。一兵未發,卻主動退還三城,在我印象中,絕無僅有。」
武士彠面色冷峻:「另,根據千里線報,此時此刻朝廷正在激辯,該如何安置你?」
杜預突突一跳。
他詩成鎮國,是黃昏的事。
只怕朝廷今晚激烈辯論,也不過正在進行之中。
此地距離長安,相隔數千里,武士彠卻能如數家珍,猶如親見。
可見,武家在長安根基之深。
世家,果然不同。
杜預明白武士彠的意思,他詩成鎮國後,便猶如一遇風雷便化龍,再也不能藏身在滁州這淺灘之中。
他,已經暴露在大唐朝廷,眾多勢力的眼中,無可避免被捲入了各種漩渦。
「何去何從,還請老大人教我。」
杜預叉手行禮。
武士彠嘆了口氣,渾濁老眼卻爆出道道精芒:「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大江上,一個浪頭打過來。
他們座下這條大戰船,竟然也猛烈晃動一下。
杜預目光一閃。
武士彠,這是要拉自己上船啊。
他武家,由於「女主武王」之事,被王太后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已然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
他就要來拉攏自己,跟他一起干?
一隻小巧玲瓏的紙鶴,輕輕飛入船艙中,落在武士彠手中。
武士彠急忙打開紙鶴,猶如運籌帷幄之中的將軍,收到前線戰報般急切。
看完紙鶴上內容,他鬆了口氣,將紙遞給杜預。
杜預也急忙看去。
還是墨跡未乾的長安線報。
「上欲召杜入翰林侍讀,為太后阻,言杜方秀才,不可逾矩簡拔,以絕幸進之路。上方作罷,表彰不日即到。」
杜預默然。
字數越少,事情越大。
皇帝想要召見我,直接授予翰林侍讀官位,輔佐君王,說白了就是皇帝秘書,君王助理。
翰林侍讀,乃是唯有翰林院的翰林,做夠三年翰林院修編、修撰之後,方有機會擔任的機要之位!
這位置官位六品,但非常關鍵,可日日與皇帝在一起,商量國/家機/密,堪稱宰輔預備人選。大唐歷屆宰輔,都做過這位置。
但位高權重的王太后,不同意。
她老人家直接發話,說祖宗規矩不能破,不可逾矩,不可簡拔,理由言之鑿鑿,堂而皇之說「以絕天下幸進之路」。
領導怎麼說,都有道理。
杜預只是一個秀才,如果只憑著一首詩,便可擔任翰林侍讀這麼重要的位置,那天下人都有幸進之心。
杜預長出一口氣。
他不知道王太后阻止皇帝對自己徵兆,是何居心,但想必不是什麼冠冕堂皇理由之下的好意。
只怕跟琅琊王家王倫的衝突,大有關係。
既然杜預與自己侄子王倫發生了衝突,還寫了【烏衣巷】弄得王家氣運衰敗,太后恨屋及烏,自然很不待見杜預。
她老人家一言九鼎,杜預這次破格提拔,就胎死腹中。
杜預反而暗暗鬆了口氣。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才不願去做什麼翰林侍讀。
說白了,不就是皇帝身邊小書童嗎?
什麼皇帝的秘書?
如今自己這點實力,小身板卻要丟到長安去,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政/治漩渦之中,只怕杜預分分鐘會領便當。
哪怕杜預能扛得住,也風箱裡老鼠兩頭受氣。
武士彠沉聲道:「你詩成鎮國,有大功與朝廷,卻被太后輕輕抹去。太后春秋鼎盛,權傾朝野,且睚眥必報,只要她在位一天,你這輩子休想在仕途上有所寸進。」
杜預笑了笑。
武士彠,就是明著拉攏,要對付太后。
不過太后乃是琅琊王家,王倫確實讓杜預厭煩。
杜預嘆了口氣:「太后不待見,我又能如何?」
武士彠目光炯炯:「先帝有旨意,後宮不得干政。皇上早已親政多年,太后卻始終把持權柄,干涉政事,使得朝廷政令不出一門,才是我大唐紛爭衰落的根源。」
杜預一點就透:「聖上?」
武士彠點頭:「今上乃是千古難求的明君,大有太宗之風。你詩成鎮國,今上大喜,馬上要徵召你入朝。若能襄助今上,神器歸位,則你便有從龍之功。加上你詩成鎮國,平步青雲,又有何難?」
杜預一臉感動,內心卻在冷笑。
武士彠看似古道熱腸,但還是在拉杜預站隊。
他今晚大張旗鼓,將杜預拉到自己船上「秉燭夜談」。此事瞞得過別人,但瞞不過有心人。
落在王太后一/黨眼中,這就是杜預「怨懟」「私通」武士彠的證據。
武士彠現在岌岌可危。
他是否是皇帝的人,杜預也抱有極大懷疑。
證據很明顯——皇帝若真將武士彠當做心腹,武媚娘為何會被打入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