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往事如煙
「所以您修了這麼多所學校, 是為了報答當年那位大善人的恩情?」
年輕的記者合上筆記本,睜著雙大眼睛, 笑吟吟問他。
面前的這位男子, 已經年逾古稀,穿著普通的青布衫,身上的氣質卻沉穩如鍾。
如果不是接了主編派下來的採訪, 她提前看過資料, 她可能會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帥老頭而已。
「是啊,她幫了我很多, 幾乎影響了我的一生。」
聞益陽說完,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 他兀自笑了下, 薄唇抿起, 金絲眼鏡的一雙眼睛蒼老卻有神。
「那您可以和我們聊一聊他嗎?」
記者說話的時候, 清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溫和而有力。
這眼神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人。
「聞先生?」
記者伸手, 在他眼前輕輕晃了兩下。
他點點頭, 說:「可以。」
*
聞益陽出生在一個很困窘的家庭。
他出生的那年, 他父親五十歲。
因為他的母親是個傻子。
在農村里, 這其實並不是一件非常非常少見的情況。
因為大央村太窮了, 外面的女人不會嫁進來,裡面的女人都想嫁出去, 光棍一多, 男人們就被剩下來了。
聞益陽的父親一直剩到了四十九歲, 才等到村里一個傻子的老媽鬆口,把半瘋半癲的女兒嫁給了聞益陽的父親。
他出生那年, 他母親二十五歲,他父親五十歲。
實在是畸形。
他對他的母親沒什麼印象。
據村裡的人說,他母親在生下他之後,瘋病偶然間的好了,好了以後,看著床上的兒子,以及五十歲的頭髮半白的丈夫,她實在是接受不了這個現實,連夜跑出了大央村。
聞益陽是他父親拉扯大的,大央村里沒有幼兒園,他三歲的時候就會背著背簍去山上挖紅薯了。
他一直拖到九歲才開始上小學一年級。
原因之一是他的父親沒有上學的概念,他也沒讀過書,總覺得那玩意兒沒用;原因之二是家裡實在沒錢繼續供養他了。
後來義務教育轟轟烈烈推廣開來,村委會做思想工作做到老聞家。
聞益陽的父親才鬆口送他去學校。
他成了班裡年齡最大的那個孩子。
「欸,你太高了,容易擋住其他小朋友,坐最後一排吧。」
這是老師經常對他說的話。
他話不多,不像其他一年級的小孩一樣多動話多。
他總是一個人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用手指在桌上比劃。
老師下課後問他:「你在桌上劃些什麼?」
「算題。」
他們在學基礎的加減法。
老師:「怎麼不在紙上算?」
聞益陽抿著唇,很珍惜地看了眼桌上的草稿本,他搖搖頭說:「捨不得用。」
老師一時默然。
下課後,老師把他叫去辦公室,拍著他的背,遞給他一摞本子和筆,「以後不夠就來找老師。」
小小的少年沉默著點頭。
他抬頭的瞬間,偶然瞥到她旁邊批改的作業本,他說:「老師,那道題你閱錯了。」
老師垂眼看下去,那是一道乘法題,她因為批閱得過快,剛好把學生的答案閱錯了。
老師不可思議道:「你會看二年級的乘法題?」
他點點頭,「窗戶對面是二年級的教室,我能聽得懂。」
老師啞然,原來這個總是沉默著坐在最後一排望著窗外的少年是在聽課。
她從抽屜里抽出一張二年級的數學試卷:「來,你做一下。」
聞益陽接過來,用鉛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上面寫。
他寫得很慢,字也算不上好看,甚至連握筆的姿勢都很生疏。
因為他沒有讀過幼兒園,也沒有怎麼握過筆。
老師就坐在旁邊,看他一個一個寫出正確的答案,最後,她臉上的表情由最初的驚嘆,漸漸變為沉默。
那之後的第三天,聞益陽又被帶到了校長辦公室,老校長又拿了兩套試卷給他做。
他還是沉默著做完了。
最後,老校長說:「去二年級的班裡念吧,已經夠了。」
聞益陽背著書包走進教室。
即使跳了一級,他還是班裡年齡最大的那個。
二年級的孩子,已經有了初步的虛榮心。
他一走進教室,就有人捂著嘴笑:「他的鞋子,怎麼好像有洞。」
他侷促地往後縮了一下,默默走到最後一排坐下。
聞益陽變得話更加少了。
他安安穩穩跟著老師上到三年級下冊的時候,他再次走進校長辦公室。
這次是他主動的,他跟老校長說:「我想去五年級。」
「把四年級也跳過?」
老校長推了推老花鏡,看著他。
「嗯嗯。
您可以給我出題。」
老校長拿他沒辦法,又出了套卷子給他。
他這次握著鉛筆頭,寫得又快又工整,小小少年的臉上已經有了「篤定」這種神情。
最後,校長說:「可以了,去吧。」
他十歲,用盡全力,才終於可以趕上所謂同齡人的腳步。
小學畢業的時候,他父親喝了酒,去幫人看魚塘,結果一頭栽了進去,就再也沒有起得來。
他父親的墓是村長和他一起挖的。
結束後,村長問他:「打工還是讀書?」
少年人堅毅的下巴初具模型,他毫不猶豫地說:「讀書。」
村長說:「好,我去幫你找鎮委會要補助!」
就這樣,聞益陽去了鎮上念初中,他自己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走很遠很遠的路。
長長的高高的月亮,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初中畢業後,市裡的中學給他發了通知書。
原本鎮上的高中校長,有些躊躇地開口:「小聞,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是你要不要考慮留在本校高中部,我們學校師資力量雖然比不上市一中,但是我們肯定會把所有的資源都放在……」
「好。」
沒等校長說完,他就答應得過分乾脆和果斷。
於是他留在了鎮中學。
說是一個鎮,其實跟一個村差不多,這所高中修在山前,幾乎是周圍十里八鄉所有孩子的全部盼頭了。
聞益陽留在這裡念書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學校給的獎學金足夠多;二是市裡的生活費對他來說太高,他負擔不起。
於是他又繼續了從前的日子。
不同的是,修在鄉下的高中有宿舍,他可以住校。
「好好讀書,我們會幫你申請社會捐助的。」
校長安慰他說。
校長沒有騙他,那一年,他們的學校里,真的來了一位女菩薩——
女菩薩的名字叫阮胭。
她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頭上戴著一頂米白色的編織帽子,帽檐下是她撲簌撲簌的大眼睛,脖頸上裸露出的肌膚在日光下白得像瓷。
他聽到旁邊平日裡嗓門最大的那個女同學,紅著臉、壓低了聲音說:「她好漂亮。」
阮胭是被一輛卡車送來的,車上裝著好幾十台電腦。
那是他從沒有見過的東西。
他甚至連開機都不知道怎麼開。
是阮胭走過來對他說:「沒關係,我教你啊。」
她不知道她走過來的時候,俯身在他周圍的時候,好聞的香氣送過來,他的心跳得有多快,有多緊張。
然而更緊張的是,那天晚上,她要去他家家訪。
「山里滑,小阮要小心一點。」
隨行的周老師提醒她。
「好。」
她說話裡帶著些疏離。
周老師很會活躍氣氛,他不住地問她:「小阮,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還在上學呢,我在電影學院讀大二。」
周老師在心底咂舌,拍電影電視劇這麼賺錢嗎,還是個學生就可以給他們捐這麼大一筆款了。
聞益陽不關心這些,他只是在想,怪不得,這麼好看的女生,的確該去拍戲,讓更多的人看到她。
阮胭雖然答得利落,偏偏還真的差點摔了幾個大跟頭。
周老師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她扶不住阮胭。
聞益陽去草叢裡找到了一個可以勉強充當拐杖的木棍,地給阮胭,「你可以自己拿去。
拄著它走就好了。」
阮胭接過來,唇角難得的附上了絲笑意,她對他說:「謝謝你。」
然而笑意凝固是在他們遇上那條長長的翻湧奔騰的水流。
他注意到了,她一看到那條翻湧的河流,臉色就會發白,甚至不敢碰水……
「小聞,你背一下阮姐過河吧。」
聞益陽猛地抬頭,看向說話的周老師。
周老師還在解釋:「我力氣小,完全背不起聞小姐。」
最後還是聞益陽站到了阮胭跟前,直接半蹲在她面前,等待她隨時準備好趴上來。
但他那時還年輕,不知道這一背,就是一輩子。
「坐穩了,姐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