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雙火葬場

  第67章雙火葬場

  沈勁原本在低頭寫東西, 抬頭看到平板上的這兩排字,原本寫好的「2」, 直接無意識彎成了「3」。

  他唇角的弧度慢慢變得柔和, 準備回她。

  打字的手指卻猛地頓住。

  他忽然就想到了她在華遙市的佛塔里,面對他時,了無止境的沉默。

  她想見他?

  是一時衝動, 還是和陸柏良吵架了想再找他當替身, 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天知道從華遙回來後的這一個月,他忍得有多用力, 才沒有再去找阮胭。

  他逼著自己不再去想她, 不再去打擾她, 不再去給她添亂。

  而真正讓他決定徹底放手, 是在她的家裡, 在燈下, 看著她和陸柏良相擁的瞬間。

  他從來沒去過她的家,儘管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哪裡,但他卻從來沒有機會踏足。

  他一直在想, 她的房間該是什麼樣子。

  以前他們在臨江別墅, 房間都是製造商布置的普通的黑白藍。

  那天晚上, 他終於看到了。

  看到了白色窗簾的背後, 是一排排可愛的綠色水生植物, 還有奶油黃的溫柔燈光,他的玫瑰花雖然幹掉了, 卻被她妥善地放在了她的書桌前。

  一切都很好, 除了陸柏良。

  她和陸柏良相擁在一起。

  在燈下, 是那麼的般配……

  所以,她這些天小心翼翼地試探, 他甚至連一個字也不敢相信。

  信不敢信。

  這才是最可悲的。

  沈勁摁著屏幕的指尖發白,最後他問她:「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我想你了。」

  沈勁看著最後那四個字,竟突然有種隱隱的眩暈感。

  「沈總,之前您讓賈韋調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向舟送完剛剛開會的人,走回來對沈勁說。

  沈勁的思緒被打斷,才稍稍平靜下來,他回阮胭:「我接下來的一周都會很忙,我也希望你能用這段時間好好想清楚,你究竟需要的是什麼,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最後,他又加了一句:「別讓自己後悔。」

  回完,他放下手機,問向舟:「查出什麼了。」

  「賈韋在樓下等您。」

  沈勁匆匆起身,趕下樓去。

  阮胭看著手機上沈勁發過來的消息,把手機屏幕熄掉。

  程昭連忙跑過來問她:「怎麼樣怎麼樣?」

  阮胭搖頭,「沒怎麼樣,他讓我想清楚了再說。」

  徐延安慰她:「這很正常,就像小時候我們做了很久的、覺得一輩子都不會實現的夢,後來突然有一天成真了,第一反應肯定是,檢驗自己是不是還在夢裡。

  胭姐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趕大夜戲。」

  「好,謝謝你們。」

  阮胭攏了攏身上的披肩。

  後面的幾天,阮胭也沒再找過沈勁。

  沈勁也沒有再找阮胭。

  他忙,她也忙。

  正式拍起戲來,強度比在雜技中心訓練時還要強一百倍。

  有時候,一天拍下來,徐延和程昭,還有阮胭,膝蓋處都摔得青青紫紫的。

  鄧飛虹和阮胭都是對自己要求嚴格的人,大部分危險的動作,為了成片效果,也堅持不用替身。

  最近的有一次是,阮胭要拍一個倒立著用左肩撞玻璃的場景,她沒用替身,孫賀鈞在旁邊看著她,她竟真的在肩膀處墊了個棉布墊子就往上撞。

  然而保護得再好,玻璃一碎,她裸露在外的脖頸處還是被濺起來的渣子割傷了。

  她捂著脖子往下走的時候,向來冷淡的孫賀鈞,表情明顯一震,說:「趕緊去找醫生包紮。」

  方白看到了急得跳腳:「你怎麼這麼傻?

  都不知道躲一下。」

  阮胭說:「躲了那個鏡頭就得重拍。

  何況也不是什麼大傷,這很正常。」

  「哪裡不是大傷了!」

  方白說她,「你知不知道你接了《雜耍》後,邢姐說,都沒有保險公司敢接你的單子!」

  阮胭倒被她這說法給笑到了,她笑著抬手捏捏她氣鼓鼓的臉:「那可真是謝謝他們對我敬業的認可了。」

  方白無語,把她拉著往回走。

  鄧飛虹給阮胭放了一天的假,她就躺在酒店休息。

  難得地得了清閒,她找了把椅子,酒店的電視裡放著新聞,吵吵嚷嚷的,顯得不那麼冷情,她就坐著,翻些上世紀的老話劇本子。

  「第三十屆亞太地區醫療器械博覽會,於今晨在深圳展開。

  會上……訊科集團和奇駿科技將帶來他們共同研發的語音修復系統Dr AB……」

  阮胭聽到訊科兩個字,抬頭往電視裡看了眼。

  博覽會上,記者走到了訊科的展位上,沈勁沒在,替他發言的是一個叫林峰的總設計師。

  他介紹說:「這款系統最初的設計是針對唇齶裂的術後語音修復進行研發的,後來,訊科的研發團隊找到了奇駿科技,決定達成合作,擴大研發出前沿的語音修復系統,實現一機多能,全科室應用……」

  林峰說完,鏡頭切到旁邊奇駿的負責人身上,他開始介紹起醫學影像技術在這款產品上的應用。

  而在鏡頭沒有拍到的地方,沈勁站在博覽會大樓的頂層展廳里。

  這棟大樓於兩年前落地,擁有整個亞洲最先進的科技概念設計,這間會議室,不像會議室,倒像是一個多米諾骨牌展廳,滿面的牆,滿面都擺放著一圈又圈的多米諾骨牌。

  據說,這是設計師想時刻提醒來此開會的科技從業者。

  在這風雲變幻的市場,每舉棋一步,就要小心一步。

  沈勁穿著白襯衫,身長修直,站在窗邊,他的對面站著沈崇禮。

  「什麼時候拿到生產許可證的?」

  沈崇禮問,他的臉白得異常,分明是被沈勁擺了一道,偏偏唇角還掛著笑意,似乎並不介意這場輸贏。

  沈勁銳利深邃的眼睛看著他,平靜道:「不是我拿的,是奇駿拿的。」

  「所以從一開始,你想拿下耀豐醫療,就是個幌子,甚至當時阮胭和宋葉眉的事發生後,你打著所謂的要護著阮胭的旗號,把那堆做語言處理的所有資料都交給我,也是故意的。」

  「前面是,後面不是。」

  沈勁說,「我不會拿阮胭的安全來和你賭。

  你既然要那些資料,給你就是。」

  沈崇禮輕嗤一聲:「裝什麼。

  說得這麼深情,不還是被人當著替身玩?」

  沈勁的臉色瞬間暗沉下來,眼底暗流涌動:「五年前,你和宋葉眉出國訂婚那天晚上,找人把我引過去,那十三刀,是你動的手吧。」

  沈崇禮神色沒變,「什麼時候發現的。」

  沈勁看著他:「你自己露的馬腳,把陸柏良和阮胭的照片寄過來,裡面卻夾了一張只有私家偵探才能跟到手的照片。」

  沈崇禮唇角一直浮現的笑意猛地頓住,神色不太自然。

  「沈崇禮,我一直在想,究竟是為什麼,你對我,對陸柏良會有這麼大的敵意。

  即使是要爭權,也不至於把人往死里逼。」

  「往死里逼。」

  沈崇禮重複了一遍,輕嘲道,「我巴不得沈家斷子絕孫才好。」

  斷子絕孫,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媽的沈崇禮這人到底經歷了什麼,沒來由的變態。

  「你到底想做什麼?」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別以為和奇駿合作就能把這系統做起來,後續的銷售推廣跟不上,你照樣玩完。」

  沈崇禮很很快就調整好神情,「尚科就算是這個項目投資失敗,也照樣輸得起。」

  他有宋家在背後扛著,英國本部的科技公司早就被他運營成了當地龍頭。

  如果不是回國後,心太急,他不可能會在這一輪被沈勁擺上這麼一道。

  沈崇禮轉身要走,沈勁卻忽地攔住他,黑眸逼近,「沈崇禮,關於十五年前,那樁綁架案,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知道了什麼,讓他性情變得如此陰鷙古怪。

  沈崇禮聞言,挽了挽袖子,好以整暇看著他,「你不是找賈韋去查了嗎?

  沒查出來?」

  沈勁眉頭一緊。

  「想問我為什麼知道?

  兩姓奴才罷了,兩邊都收錢。」

  沈崇禮看了他一眼,笑了下,「你當然查不出來,因為——」

  「沈萬宥他不准你查出來啊。」

  他低低地說出這三個字。

  沈崇禮的臉上竟湧起一股詭異的興奮。

  他伸出蒼白的手指,在牆上第一圈的骨牌上一推,啪嗒——

  第一圈骨牌,噼里啪啦一張接一張的倒下。

  「十五年前,沈氏內部遇上最大的經濟危機。

  偏偏又逢上綁架案,綁走了我爸和沈萬宥,綁匪要五個億,你知道沈萬宥做了什麼選擇嗎?」

  沈崇禮再次推倒一張骨牌,第二層牌噼啪倒下——

  「他讓你爸開車帶著現金去同綁匪談判,你想都想不到,他個老東西,在你爸下車後,同綁匪交涉,他自己開著車就跑了——」

  他的聲音始終冰涼透徹,平靜地陳述著,沒有起伏,沒有怨恨。

  一圈又一圈骨牌環形次第倒下。

  「他最最噁心的是,臨走的時候,說,兒子沒了還可以再生,他反正有三個,但他辛辛苦苦沈家百年的基業,沒了就全沒了。

  他跑了,我爸被綁匪撕票了,你爸成了輪椅上的殘廢。

  你說這樣一個人,我該不該恨?

  這樣一個家,我該不該期望他斷子絕孫?」

  他的語調終於有了起伏,語速越來越快,手指一路拂動,一塊又一塊骨牌次第坍塌,發出稀稀拉拉的轟鳴聲。

  「他不是有三個子孫嗎?

  如果都死了呢。

  陸柏良小時候遇到的車禍,你的那十三刀,都是我乾的。

  可那又怎麼樣,你沒有證據。

  你連動都動不了我。

  你以為沈萬宥不知道嗎?

  他什麼都知道,他問我,怎麼樣才肯安生,我說,那就和宋葉眉聯姻吧,我親愛的堂弟,最喜歡的女人。

  真舒服啊——」

  沈崇禮不停地推著,推到最後,牆上原本立著的多米諾骨牌悉數坍塌,凝成碎片。

  「現在我想開了,不搞你和陸柏良了,我搞沈家多好啊。

  他不是最喜歡沈家的基業,他老了,不都是我的,我一點一點給他敗光,給他毀掉——」

  咔噠——

  最後一圈骨牌倒下,整面牆上,所有的,所有的骨牌,紛紛化為烏有。

  沈勁壓下胸中的起伏,他咬著牙說:「你瘋了。」

  *

  《雜耍》在甘肅地區殺青的那天,阮胭和方白訂了晚上的飛機回去。

  飛機飛回臨江的途中,她坐在飛機上,看著窗下移動的山脈、閃著燈的城市。

  這樣俯視的角度,讓她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個她和周子絕在蘆葦盪里對峙的夜晚,沈勁坐著直升飛機連夜來找她。

  他們坐在逼仄的飛機艙內,她裹著大毛巾毯子,捂著熱水瓶,看著窗外逐漸縮小的地面,他在她身側說:「我會尊重你的一切決定,一切決定,無條件地尊重。」

  那個在華遙市,他帶著無人機,以同樣俯視的角度把整座城市的夜景都捧到她面前。

  他說:「阮胭,看著我,我是沈勁,不是陸柏良,也不是聞益陽,我是沈勁,我只是沈勁。」

  氣流襲來,飛機一陣顛簸。

  她漸漸回過神。

  抓起手機想發點什麼,最後,想到沒有網絡。

  她抬起白皙的手指,在窗戶玻璃上,無意識地劃出兩個字:「沈勁。」

  飛機落地後,方白正準備替她推著行李箱往前走,阮胭卻伸手制止了她:

  「不用,我不回去。」

  「啊?

  不回去,你去哪兒啊?」

  阮胭拖著行李箱,就往服務台走去,只留下果斷的三個字:

  「去深圳。」

  *

  沈勁還坐在會議室里,已經是凌晨了。

  沈崇禮走了以後,他一個人坐在會議室里,看著倒了滿牆的骨牌,一個人靜靜地把那些倒掉的骨牌,一張一張撿起來,重新擺放。

  林工給他發了很多消息,說他們是博覽會上客流量最大的一個展位。

  這個項目未來的應該比他們和奇駿預期的都要好。

  沈勁沒有回覆。

  他誰的消息都沒有回。

  沈崇禮的那些話,就像摧倒多米諾骨牌一樣,也把他心裡的某處徹底推倒了。

  終年如一日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沉默寡言的母親,總是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爺爺。

  他想起少年時,他因為把父親年輕時最鍾愛的一雙皮鞋弄壞了,父親把他關在地下暗室里關了整整七天。

  也是那時候,他從此害怕起了那無盡的黑暗。

  少年時,他不止一次地恨過自己的父親,為什麼對他那樣的狠心。

  現在他才明白,那雙鞋對失去了雙腿的父親來說,有多麼殘忍。

  ……

  一張一張,沉默里,多米諾骨牌終於全部被他拼好。

  他站起身往外走,然而,就在他打開大門的瞬間。

  整層樓的燈光驟然熄滅。

  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他用手指緊緊摁住牆壁,指節發白。

  那種被扼住呼吸的感覺再次襲來。

  最後,他無力地靠著牆壁緩緩下滑。

  原來是因為這樣啊,父親。

  為什麼,你被沈萬宥放棄了,就要同樣這樣殘忍地放棄我呢。

  他半靠在牆壁上,重重地吸氣又呼氣,他逼迫自己不再去想。

  可是,卻就在閉眼的一瞬間,他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最後,停在他的腳邊。

  好聞的玫瑰香逼近,將他團團裹住。

  「沈勁,別怕呀。」

  黑暗裡,他看不清她的臉。

  「是你嗎?」

  是做夢嗎。

  「是我啊。」

  不是做夢啊。

  「你來幹什麼。」

  「我來看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我不想和你當朋友了。」

  他艱難地開口。

  他終於承認他也是自私的,哪怕說著再尊重她,他也沒辦法,沒辦法真的和她只做朋友。

  「我知道。」

  阮胭輕輕嘆息,將他的頭按到自己的頸窩,讓他們摟得更近更緊了一些。

  下一秒,他聽到,她把他從前說過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還給他。

  點亮此刻的黑夜——

  「所以我還想來問他,可不可以不要再和我肝膽相照了。」

  「我想和他風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