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雙火葬場
桂花粒被碰得落下。
阮胭笑了下, 最後,輕輕說了句:「好。」
陸柏良和阮胭並肩走在一起, 兩個人往他的科室里走。
雖然阮胭戴了口罩, 看不清面容,但從身材也能辨認出,是個極其漂亮的人, 他們一走過, 身邊就會有不少路人的視線停留於這對養眼的男女身上。
陸柏良邊走邊問她,在華遙拍戲拍得怎麼樣了。
「練軟功和腰功的時候有些苦。
不過還好, 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阮胭看了他一眼, 說, 「但是我發現了我的一個優點!就是別人要學很多年的扔小球, 我兩三次就學會了。」
陸柏良笑著說:「聰明。」
阮胭和他走得近, 旁邊有推著兩個護士推著行動病床匆匆穿過走廊, 她們走得急,陸柏良條件反射地伸手把阮胭往他身邊帶,防止她被撞到。
他的手拉住了阮胭的手腕。
涼涼的。
阮胭有片刻的怔然。
病床從他們旁邊很快地推過去。
他握著她的手腕, 卻沒有很快地鬆開。
「你好像瘦了。」
他對阮胭說。
掌心裡的腕骨伶仃。
阮胭低下頭, 說:「是嗎?
可能是訓練有些累了。」
「那今天我帶你出去好好休息一下。」
阮胭嗯了聲, 再抬頭, 卻見到走廊另一頭的沈勁。
他穿了件墨藍的西裝, 長腿挺拔筆直,就靜靜地站在那裡, 看著他們。
一雙眼裡沒有過多的情緒。
臉似乎比上次阮胭見到他, 瘦了很多, 下頜線愈發尖銳,整個人冷靜又沉默。
「三叔。」
他和陸柏良打招呼, 涼水一樣的視線掠過陸柏良握住阮胭腕骨的手,卻只是微微一頓,沒有過久停留。
那一瞬間,阮胭居然倉皇著把手從陸柏良的手裡抽了出來。
等到做完這個動作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怕什麼,只是扶她一把而已。
為什麼會在沈勁面前不適?
她收回手,不動聲色地背在身後。
陸柏良照舊和沈勁閒談:「今天怎麼來醫院了?」
「過來和張主任談一個項目。」
「好,那你先去忙。」
沈勁沖他微微頷首,邁著長腿離開。
他沒有再多過問阮胭別的話。
陸柏良轉過來,對阮胭說:「稍等,我去換一下衣服 。」
阮胭點頭。
她就站在休息室外面等他。
她再回頭看了眼沈勁離開的方向,他已經走遠不見了。
而已經走遠不見的沈勁,在拐進拐角後,只是隱忍著,走到吸菸區,低頭點了根煙,兀自抽著。
*
臨江的秋楓紅了一堤。
陸柏良和阮胭最後決定一起去乘船賞楓。
來乘船的,大都是外地來的遊客,鮮少會有本地人。
陸柏良和阮胭一起靠在船舷邊,遊船慢悠悠地往前開,他們並肩看過路的楓。
陸柏良穿了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整個人溫暖又謙和。
河風吹過來,時間仿佛凝固。
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三峽的時候,他們靠在船舷邊,阮胭撐著下巴聽他講他在首醫大的見聞,聽他講去劍橋交換時,那些老教授們講稀奇古怪的拉丁文。
「陸柏良,給我講講你在西北的事吧,我想聽。」
「有點多,你想聽哪類型的?」
陸柏良說。
「我要聽開心點的,有嗎?」
她知道他那幾年過得不容易,卻還是想聽他分享片刻的快樂。
「我想想……」陸柏良眼睛看著湖面,唇角的弧度變得柔和,「有一次,我要趕去另一座山看一個病人,但當時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然後呢?」
「我們就騎了一匹騾子趕過去。」
「騾子?」
「是啊,沒見過吧,胭胭。」
他笑,後面這兩個字幾乎是順其自然地就說出來了。
阮胭怔住,她以前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當陸柏良不喊她阮胭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原來是這個樣子。
微啞的。
「說來慚愧,那也是我第一次騎騾子。」
陸柏良笑笑,「本來一切都很順遂,結果我的鄰居,他看見騾子的背上有幾隻虻蟲,他就抽了野荊條,拿起來就往騾子背上招呼……」
阮胭定定地看著他。
「結果虻蟲的確是被趕走了,騾子受驚,我也摔了下來。」
陸柏良低頭笑,「更慘的是——」
「旁邊就是一個有機化肥池。」
阮胭輕呼:「你掉進去了嗎?」
「撞到了一個大石頭上,把手給撞骨折了。」
陸柏良笑開來,「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無比感謝老天讓我摔斷了手。」
阮胭也跟著笑。
她也實在是不敢想像陸柏良掉進化糞池是什麼樣的情景……
笑過之後,她像他們在江南酒店時,他對她說的話那樣,回敬他:「陸柏良,我發現你最近也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了?」
「你也變得快樂了很多。」
「嗯。」
風吹過,他們挨得太近了,把她的頭髮吹到他衣襟的紐扣上,他像很多年以前一樣,替她把頭髮一絲一絲從扣子上耐心解開。
他以她那天晚上同樣的話回敬她:「因為我也決定開始放過自己了。」
船身撞到岸邊,管理人員拿著個擴音器開始催促人們下船:「到啦到啦,再坐一趟就再交二十塊。」
「還坐嗎?」
陸柏良問她。
阮胭說:「有點想。
難得今年的秋楓這麼紅。」
「好。」
陸柏良走過去買票,可是船上的人太多,且擁擠。
阮胭看見他跟拿著喇叭大吼的管理人員說要買票。
可他的聲音太沙啞了,工作人員聽不清,他問了幾遍還是沒聽清後,直接把擴音器塞到陸柏良手上:「你對著這個說,我真聽不清你說什麼……」
工作人員的聲音透過擴音器擴出來。
阮胭聽得當場愣住。
他,那道疤,那個傷口,是真真切切地影響了他的一聲……
阮胭跑過去,一把拉起陸柏良:「我們不坐了,我們不花這個冤枉錢好不好。」
陸柏良笑著依他。
下了船後,她說:「對不起。」
陸柏良拍拍她的頭:「別想了,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們還沒有做。」
阮胭不解:「」什麼事?
「去和我最重要的人共進晚餐,胭胭。」
*
陸柏良本來想帶她去吃徽菜,但阮胭最愛的那家徽菜館老闆今天休假。
後天還要進組,她得避免辛辣的食物。
最後,陸柏良提議:「不如我給你做飯吃?」
阮胭訝異道:「你會做飯?」
「小時候和我父親,我是指,我的養父父親,抱歉,解釋起來有點複雜,總之,他教了我很多,雖然那個時候條件很艱苦,但他很懂得苦中作樂,饅頭片也能做得很好吃。
想試試嗎?」
他深色黑瞳溫和地注視著她。
阮胭說:「好啊。」
他是男士,不方便邀請阮胭去他家,於是兩個人一起去阮胭的家裡,順便去探望一下張德全。
「這是個好方法,可我家裡好像沒有菜了……」阮胭很無奈,就,她真的不會做飯,一點也不會。
以前她剛搬到東洲花園的時候,沒了張曉蘭,她也試著自己做過飯,然後——
她炸了一口鍋……
就,某些層面上來講,她和沈勁還是很相似的。
比如,在下廚這塊兒。
阮胭輕輕掐了掐指尖,為什麼,她會想到沈勁。
她回過神,對陸柏良赧然道:「恐怕得麻煩你和我去買菜了。」
「樂意至極。」
東洲花園外面就是家樂福。
他們一起進去買東西。
陸柏良對蔬果很懂,他還教阮胭挑選哪些有條紋的蘋果是更甜更脆的,而芹菜的葉子亦可以反應出她們的水靈與否。
最後他停在西紅柿的攤子前,修長手指覆在西紅柿上,選了很久,也沒選出來選哪個。
阮胭笑他:「怎麼,陸博士終於也有被難倒的一天。」
陸柏良微微一頓,他眼皮垂下,輕聲說:
「我是在想,好像,和你一起買菜,也是一種很難得的快樂。」
*
江標本來在處理公司的事情,處理累了,他就會習慣性地起身活動一下身子,往窗外望一眼放鬆一下眼睛。
沒想到,這一看,直接整個人僵住了——
他拿出手機,給沈勁發消息:「在哪?」
沈勁說:「在首醫大談事情,公司新項目要落地了。」
江標:「落什麼地,阮胭帶陸柏良回家了。」
他發出去,又覺得不妥,他前幾天才對阮胭說過無論她和沈勁成不成,這個鄰居朋友也是要當的。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你,應該也不用過來,他們可能只是普通朋友聚餐,手裡還拎著菜呢。」
沈勁沒回他了。
什麼普通朋友,他和阮胭那樣才是普通朋友。
沈勁放好手機,對張主任說:「您繼續講,如果我想直接跨過唇齶裂語音修復這個小區域的限制,把這個系統的應用擴大化……」
等到和張主任談完,已經是暮色升起的時分,沈勁合上電腦,直接去車庫,把車往回開。
他始終很冷靜地握著方向盤開向公司,可是,視線卻在觸及車前面的那兩個無臉男吊墜時靜止了。
這個紀念品,他還一直沒給她呢。
他抓起來,手指用力捏著,吊墜的邊角咯得他的指尖有些發痛。
直到後面有車子不住地按喇叭催促他,他才把東西放下。
然後,在岔路口的時候,他開向了與訊科截然不同的那條路。
*
「就是那個窗簾是白色的那間。」
阮胭指給陸柏良看。
阮胭住一樓。
為了防盜,她總是把窗戶關得緊緊的,只露出裡面白色的小窗簾。
「裡面可能有點亂哦。」
阮胭領著他進屋去。
陸柏良個子高,一走進去,果然,往日裡溫馨的小屋瞬間就略顯擁擠。
張德全原本一直在自己的鳥架子上打盹,一看到陸柏良,立刻撲騰著翅膀飛了過來。
圍著他直轉悠。
陸柏良笑著拍拍它的頭,它輕輕地用嘴在他的掌心眷戀地輕啄。
阮胭說:「噫,我突然感覺你們好般配。」
陸柏良笑:「說什麼呢。」
他們一起把菜拿出來,一一清洗乾淨。
「想吃什麼?」
「在華遙市吃了一個月的大食堂,現在對我來說,隨便什麼都好吃!」
「好,那你等著。」
陸柏良系上圍裙,把買的菜都拿出來,一一洗掉,阮胭就站在門外,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忽然覺得有種時間靜止了的錯覺。
這是她曾經渴望了很久很久的畫面,他們共處在同一個屋檐下,有奶油似的溫柔燈光把他們都罩住,一起洗菜,做飯,客廳里放著鬧哄哄的電視劇集。
可當這夢一樣的場景發生的時候,她才覺得,原來不是所有美夢在成真之後,都是甜,她現在就覺得心裡有種淡淡的澀。
「就靠在門邊,站久了累不累?」
「不累。
哪有偷懶的人會累的啊。」
阮胭對他笑。
「好哦,那恭喜你偷懶成功了。」
陸柏良說完,電飯鍋「咔」地跳了一聲,飯好了。
陸柏良把飯菜都端出來,嘴裡不停念著,「小心燙燙燙」。
清炒蘆筍,還有萵苣炒肉,和一份西紅柿蛋湯。
都清淡又家常。
阮胭試了兩筷子,眉眼上揚:「真的好吃誒!」
「是吧。」
阮胭繼續吃著碗裡的飯,吃了兩筷子,才發現他在飯里偷偷埋了兩粒梅脯。
「雖然你總說自己什麼都想吃,但你虛張聲勢慣了,我怕你剛從華遙回來,胃口還沒有太好,給你埋了兩粒梅子開胃。」
她吃進口,酸酸的。
「好吃。」
她說。
「是吧,我的生活,其實也並非你想像中的那麼無趣寡淡。」
陸柏良認真地注視著她。
「所以,胭胭,要不要試試加入我的生活。」
阮胭咀嚼的動作停下,梅子的酸澀在口中四散開來。
她無論如何,就是說不出一個「好」字。
在長久的沉默里。
陸柏良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他伸出手,拍拍阮胭的頭:「沒關係,我尊重你的決定。」
「那麼,允許我送你一個禮物吧。」
陸柏良看著她。
「啊,你,還準備了這個嗎……」
「不止準備了,我還準備了兩份。」
陸柏良笑著站起身,走到格擋處,把一直放在超市零食口袋中的兩個盒子拿出來。
一大一小。
他把大的抽出來,遞給阮胭。
阮胭打開,是一本書。
泰戈爾的《飛鳥與魚》。
她一下就明白了。
飛鳥,魚。
張曉蘭,張德全。
「 One is flying at the sky, the other is looking upon into the sea」
一個在天,一個深潛海底。
阮胭有些想哭。
陸柏良,你怎麼可以這麼溫柔,在我拒絕後,還如此溫柔地離場。
「其實,在那天江南酒店外面,當你說,你決定放過自己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沒什麼可能了。
我們之間,隔著這麼多年,太久遠了,胭胭。」
陸柏良摸摸她的頭頂,「但我還是想試一試,不僅僅是幫我試了,也是幫你試了。
我們試著相處的這一天,很快樂。
可是我也能感受得出來,這於你而言,並不是愛情的快樂。」
阮胭說:「對不起。」
「沒關係。
無論如何,你永遠都是我很重要的一個人。
胭胭。」
阮胭捏著書本,小聲地說,「你也是。
對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
像指路恆星般重要。
「那,既然是這個結果,最後抱一下,好嗎?」
陸柏良沖她張開雙臂。
「好。」
她張開雙臂,把頭抵在他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跳聲。
而在他們看不到的陽台之外,夜色里,沒有人知道,有個穿著墨色西裝的男人,默默地把那兩個無臉男的吊墜輕輕放到了她陽台的最最角落邊上。
然後,徹底地離開。
阮胭對陸柏良小聲地說:「以後你一定要快樂。」
「我會的。」
陸柏良也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我過段時間就會去冰島交換了。
那邊有個觀察鯨魚的項目要開展。」
「真好,你終於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是啊,那是我一直都熱愛的方向,你也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是陸柏良,我還不懂你說的『愛的快樂』到底是什麼樣子。」
「可能你已經懂了,但還不明晰。」
「真的嗎?」
「嗯,不然你不會察覺出和我在一起的快樂與愛情無關,對吧。
我的意思是,在你的心裡,至少已經隱約有了一個對照組。」
阮胭不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
她仍有淡淡的迷惘,但或許更清晰了一些。
「我要走了。」
陸柏良鬆開她,「好好生活,阮胭。」
不是胭胭了,是阮胭。
阮胭回他一笑:「收到!」
陸柏良帶著另一個小盒子離開。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裡被他放了枚小小的戒指。
小小的,剛好可以圈住她的指。
但,沒關係,他選擇讓這隻鳥兒,自由地飛。
放下過去,放下愧疚,去飛。
他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