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側後方的聲音涼如輕拍她肩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激起了不少回應。

  阿水定定在雨水中站著,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些什麼。只知道冬雨越來越大,拍擊泥濘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大得,幾乎要蓋過心中那無聲的吶喊。

  她分明記得,陳宜和自己說過狐半腰的冬天,極少下雨的。

  她分明也不討厭下雨的。

  只是這場冬雨下的毫無防備。它將周圍燃得熱烈的火光都熄滅了,徒留濕濘壓抑空氣中,漸漸彌散各處的濃濃血腥味。

  血腥味通過風息進入她的鼻子裡,填滿了她腦中空白的記憶。這一天,已作為無聲的氣息,深深烙印在了她支離破碎的心裡。

  九方宿在後方輕輕嘆了口氣,沉寂的眸子不激起一絲微盪。他轉過了身去,唯留下阿水一人站在雨中。

  翌日,阿水不知自己是怎麼醒的。她似乎一夜無眠,每每精神有些恍惚,又立刻會被一幅幅血腥的場面給喚醒,如此循環往復,以至於到最後,她都忘了自己是活著或是死了。

  可阿水睜開了眼,看見周遭一切,她確定自己是活著的。

  她昨晚不知怎的,睡進了草棚屋裡邊。底下還墊著乾的稻草,她記得,這屋子以往是村人用來儲糧的地方,四下看去,還見幾個充實的麻袋。

  看見這些,阿水的心就止不住得抽痛一下。

  她抓起稻草,有些吃力地站起身來,面對著熟悉的東西,她竟還存著一絲幻想。

  如果昨晚那些都是自己的夢呢?

  是啊,如若自己來狐半腰之前的那些空無記憶的經歷是夢,那昨晚那些痛徹心扉的場景——會不會也是一場夢呢……

  阿水的心中存著僥倖,一步步來到門前。

  眼見著昨晚的泥濘被雨水洗刷沖淨,地上,竟不餘下任何痕跡。哪怕一點點血漬,都已不見。

  一絲希望徒生,足夠支撐著阿水小跑向門外,真真切切地觀察著。

  沒有死屍,沒有血流成河……昨晚的一切——

  阿水終於忍不住喚出了聲,「陳宜!阿娘!」

  她的嘴角無端揚起了一個苦澀的笑,很快,那抹笑意便被周圍的空蕩無聲給打回了原形。

  沒有人活著。

  昨晚因打鬥而餘下的房壁破損依然如此,倒下的木架子,還沒來得及收起的穀物以及,無端散落在地的,各種鐵具。

  她無助地扶著膝蓋跪下,臉近乎貼到了地面上的污土,卻絲毫不在意地哭泣著。

  仿佛要把昨晚那沉寂於心的哀慟,都給哭出聲。哭聲越大,她才得以緩解半分。

  九方宿昨晚沒有離開,看著阿水終於昏厥倒下,才將她送到了棚屋。而自己,便留下來處理著遍地狼藉。

  並不費吹灰之力,他只是將肉體收斂至了混虛,幻為了風息罷了。

  見著眼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九方宿只是默默倚著。在她的身後,他感受不到任何悲苦的情緒。

  若只是對昨晚那些人,他更是無心於此。九方宿生而為神,便淡卻浮屠一切,縱有七情六慾,在他的心裡,不過也只占了極少分量。

  不感世間哀苦,不念情愫蔓生。在他的心裡,除了力量,其它的東西都是一二無差。

  更何況談愛了。

  他連愛是什麼東西都不知,又怎會意識到自己將來某一天,會被它裹挾得不能自己,進退兩難。

  阿水不知哭了多久。等淚水流盡了,她的嗓子也幹得要冒出煙來,她終於將自己的頭從手臂里抽出,決絕站起身來。

  只是當她轉身望向身後那一冷麵男子時,卻不由得怔了一怔。

  隨後腦子裡快速閃現的,是九方宿昨晚如何將一眾妖狐擊退;又如何,將這些死屍盡數清理了乾淨。

  阿水有些不適應得開口,面上表情也不知該如何調適,只喊了他聲:「阿九……」

  九方宿正對著她,沒改方才的動作,只是如此定定看著她,眸子如山間潭水,深不見底。

  阿水有些緊張地拽住自己的衣袖,試想他如此看著自己,想必是因方才的一番醜態罷……

  念及此,她迅速背過了身,將臉上的髒土和淚痕一併胡亂拭了拭,也不管污泥是不是被揉滿了整張臉。

  做完這些後,她才敢重新面對眼前這位不苟言笑,涼如薄夜卻,在自己最落魄時候依然伴在自己身邊的男子。

  哪怕她一點沒有思量九方宿如此的動機。

  九方宿不知怎的,被她這一小動作打碎了眼底沉寂,激起了層層波紋。

  「怎麼?」他淡淡開口問。

  「阿九,可是你將村人的屍身給埋了?」阿水似帶著有些期待的眼神看他,儘管不知她所期待的是何東西。

  「吾並未替你做此事,只把他們處理乾淨了。」

  若說埋,九方宿並非無力做此,只覺得入土為安並無必要。歸於土,必得腐爛生蛆,歸於風息,乃才萬物始源。

  「處……處理乾淨?」

  阿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一雙哭得腫脹的眸子不再如以往散發著好奇的光華,只是還含著星星點點的淚光。

  九方宿輕點了下頭。

  「那他們在哪呢?我想找到他們……」

  她要給村人們修繕墓碑,一一祭拜。

  「他們無時無刻不在你的周邊,你的一呼一吸里,都是他們。他們成了風。」

  九方宿的一席話如雨點般輕拍著阿水的心,帶來些冰冰涼涼,更多的則是試圖喚醒。

  阿水緩緩伸出手來,想感受著指尖流竄的風的氣息。此刻,它們竟變得看得見,摸得著了。

  柔軟與細語,都是真實存在的。

  她攥緊了手心,將它收回。轉而帶著一副淒婉的笑意看向九方宿,語氣里平添了幾分活氣與感激:「阿九,你是神仙?」

  「非也。」

  九方宿淡淡應著,忽而心掠過一絲不甘。眾生將好事盡數予以了白衣翩躚的神仙,而將劫難之事呢,盡數又歸結為了妖魔作祟。

  殊不知妖有好妖,神也有墮神。

  「那你究竟是何人?在萬莫山,我見到你對遲綏的作為,還有昨晚的妖狐——你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其拿下了,如今又超度了狐半腰的村人們……」

  阿水看著他的一雙眼睛突然有了亮光,繼續說著:「你是阿水的恩人。」

  九方宿靜靜聽著,忽然嘴角勾起了一個弧度,有趣地看著她問:「既如此,又何必問吾是何人?恩人一個身份,你記住就好。」

  阿水抿了抿唇,最終還是點點頭,對他擠出了一個笑來:「嗯,不論如何,阿九是阿水的恩人,更是一個好人。」

  好人?九方宿不禁笑了笑。

  想必當初遲綏如此待她的時候,她也傻乎乎地稱他為好人吧?後來發生種種,不也是要乖乖為自己的斷言買單麼?

  九方宿不作應答,只是從倚著的樑柱上起了來,揮了揮大袖,背著她去了。

  阿水見他要走,趕忙幾個步子追了上去。

  九方宿沒停下腳步,只是淡淡問著:「為何要跟著吾走?」

  「阿九去哪兒,阿水便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