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妄。
鹿之綾鴉羽一般的長睫動了動,有一瞬的恍惚,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想起過這人了。
好像很多東西都被她刻意地留在江北,分毫沒有帶到江南來。
她低眸看向地上跪著的佝僂背影,還沒說話,李明淮又急切地道,「你先別拒絕我,他真的不容易,他是個啞巴,早些年他老婆和姦夫故意弄煤氣爆炸想殺害他,好不容易活下來,卻沒人要他幹活,他帶著兒子活不下去,去藍山自殺才被妄哥給救了下來。」
「……」
「好不容易過點好日子吧,他兒子前段時間又出車禍,兩條腿都截肢了,他兒媳要照顧他兒子,又要照顧他小孫女,現在全家的重擔都在他身上,他真不能死。」
李明淮說道,「我和他也算同事一場,實在不想看到他落下個五十多歲就死於非命的下場。」
五十多歲,那和封叔差不多的年紀。
鹿之綾看向地上的那個身影,「他怎麼把薄妄得罪了?」
李明淮擰起眉,冷冷地看一眼地上的人,「也是他自己活該,家裡困難不好意思說,卻敢去動妄哥的東西,妄哥最討厭手下人吃裡扒外,怎麼可能饒他?」
「什麼東西這麼重要?」用得上要人命?
聞言,李明淮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和她有關?
鹿之綾想著,果然,李明淮頓了兩秒道,「是那枚結婚戒指,妄哥扔了,他以為妄哥不要撿起來去賣,結果那枚戒指又被人拿去拍賣,正好被妄哥看到,然後就……」
「……」
鹿之綾沉默。
薄妄把她的婚戒扔掉,就說明他了斷了這一段關係,這人撿去賣,薄妄看到肯定又會想起被她騙的那一段,能不生氣麼?
這麼說起來,這事好像還和她沾了點關聯。
李明淮見她不拒絕,似在想著什麼,便料有戲,忙道,「你隨便找個屋子讓他住個十天半月就行,等妄哥消火了,我再帶他回去認罪。」
話說到這裡,鹿之綾也不好把一條人命就這麼往外推,只道,「你確定薄妄不會讓人找到這裡來?」
「我肯定,妄哥一開始就發過話,不允許這裡的消息透到他耳朵里,所以手底下的人一定不會往這裡找,因為找了也不敢回去說。」
李明淮斬釘截鐵地道。
原來是這樣。
鹿之綾點點頭,低眸看向地上的那個身影,又有些躊躇,鹿家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突然來一個大男人,還是有點奇怪……
李明淮打量著她的神色,「你放心,這人人品我敢擔保,老實人一個,唯唯諾諾的,絕不是壞人。」
鹿之綾和李明淮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他還曾拼死護過她的安全,對他的話她當然相信。
她點點頭,「那就讓他留下來吧。」
「謝謝鹿小姐,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李明淮頓時鬆一口氣,而後道,「我得先走了,我也是打著追人的理由過來的,被人發現會出事。」
說著,李明淮急匆匆就要走,鹿之綾叫住他,「你和浮生怎麼樣?」
李明淮回頭,提到姜浮生,他眼底變得柔軟很多,「我們挺好的,她現在還在梧桐院做事,老太太給她漲了工資,最近胖了兩斤嚷著要減肥。」
聽到這話,鹿之綾不禁笑了笑,「那就好。」
李明淮在原地站了站,鹿之綾便又問道,「他呢?」
「妄哥也挺好,現在薄氏旗下二分之一的實權都在他手裡,薄先生一直勸他聯姻,給小野和自己一個穩定的家庭形象,妄哥之前沒聽,不過前不久他親自向外界發布了離婚聲明。」
李明淮沒把話說透,但意思很明白,薄妄這個時候發布離婚聲明,就是有了聯姻的意向。
鹿之綾點點頭,沒有說話。
李明淮看著她又道,「小野也很好,身體健康,活潑可愛。」
聽到這一句,鹿之綾的眸光變了變,風吹著樹葉浮動不止,沙沙作響,在她耳邊吵著鬧著。
她像是並不在意這一句,只微笑著道,「嗯,我知道了,你去吧。」
「好,我過段時間來領人。」
李明淮道,轉頭快步往外走去。
晚霞映在影壁上,鹿之綾聽著關門聲傳來才去重新拎袋子,一低頭,就看那人還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渾身透著不安。
「你還不起來?」
她的聲音清冽,聽起來天生溫柔一般。
那人聽到她的話,才慢慢抬起頭來看她。
鹿之綾站在他面前,餘暉落進他面具的空洞,她看到一雙褐色的瞳,眼周全是疤,都看不出眼型,還沒有細看,那人又急急地朝她磕了三個頭,像在表達感激之情。
「您別這樣,快起來。」
鹿之綾不敢受他的大禮,往後退了幾步。
這人的禮太多,鹿之綾怕他繼續跪,索性拎起袋子就走,果然,她一走,那人就站了起來。
她踩著地面從花壇邊往裡走,忽然手上一輕,一轉頭,袋子就轉移到了那人手上。
他駝著背,姿態狼狽,看著挺虛的,手上的力道卻不小,提這麼沉的袋子輕輕鬆鬆。
鹿之綾也就沒和他推拉,逕自往前走去。
活死人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
走了一段,鹿之綾走上石橋,昨天下過雨,橋扶手上的凹淺處聚著一小灘的水,泛著綠色。
她走著走著,低下頭,看到底下水面上映出的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她的視線落在身後之人肥闊褲管下的一雙腿上,他駝著背看不出具體身高,但這雙腿……有點過分長了。
長得讓她感到有兩分熟悉。
他是個啞巴,不能開口。
一個荒誕的猜測在腦子裡經過。
鹿之綾忽然停住腳步,站在蜿蜒的石橋路上回頭看他,上上下下打量,抿了抿唇,問道,「您怎麼稱呼?」
聞言,那人用右手抱著袋子,騰出左手在橋欄杆粗糲的表面劃了幾下,怕她看不清楚,又在手指沾著凹淺處的水重新寫。
手指用得順暢,字跡清晰好看。
他寫了個「米」字。
是個左撇子。
那人可不是。
「……」
鹿之綾暗想自己夠能胡思亂想的,而後從容一笑,「您姓米?」
那人點頭。
「那我以後就叫您米叔吧。」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