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大內義隆身後的,是兩名皮膚白皙、容貌清秀的少年。兩人一左一右把大內義隆服侍得無微不至,這一幕也讓武田元光「刮目相看」。
也許是看到武田元光好奇的眼神,大內義隆連忙介紹道:「發心寺殿有所不知,這兩個乃是毛利右馬頭的長子和三子,左邊這個是長子少輔太郎,右邊這個是三子又四郎。你們倆,還不向發心寺殿行禮。」
「在下毛利少輔太郎隆元,拜見發心寺殿。」
「在下毛利又四郎隆景,拜見發心寺殿。」
見兩名長相俊俏的白淨少年向自己行禮,武田元光先是怔了一下,隨即趕忙欠身還禮。
「原來兩位殿下來自毛利家,失敬失敬。」武田元光客氣道。
此刻,他突然記起來大內館的路上,香川光景對他說的話:
「大內介平時待人彬彬有禮,為人謙和親切,是出了名的脾氣好。但是有一點,殿下千萬要注意,那就是大內家喜好『眾道』,對此您一定不要表現出異樣或者反感,不然他可是要發火的。」
戰國亂世,喜好「眾道」並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可大內義隆跟其他大名不一樣,他對「眾道」的痴迷程度可是令人自愧不如。
簡單點說,他和歷史上著名的「半將軍」細川政元(細川晴元「名義上」的祖父)一樣,不與妻子生育後代,甚至還把正室萬里小路貞子(內大臣萬里小路秀房之女)休掉,直接從土佐的一條家迎來一個養子作為自己的繼承人,此人便是一條房家的四子——大內晴持。
不過,大內義隆並非一開始就看上毛利元就送來的兩個兒子,在他倆之前,大內義隆最為寵幸的則是擔任周防守護代的陶隆房。
陶隆房,通稱陶五郎,元服時拜領大內義隆的偏諱「隆」字,加之陶氏的通字「房」,因而得名陶隆房。天文八年(1539年)四月,其父陶興房病逝,兄長陶興昌亦在早年戰死,陶隆房繼任家督之位,並接過了周防守護代的役職。
陶隆房跟毛利兄弟一樣,年幼時便被父親送到大內義隆身邊擔任近侍,並很快獲得了後者的極度寵幸。
據傳,大內氏的各級家臣包括一門眾和近習派來的使者,都只能在大內義隆的屋敷外拜見,惟獨陶隆房的使者可以進入屋敷中拜見。更有甚者,每當大內義隆和陶隆房會面後,必定會起身送客,直到將陶隆房送到下一個房間為止。
由此可見,陶隆房在大內義隆心中的地位。
不過,隨著陶隆房繼任家督,開始忙於政事,他和大內義隆相處的時間也就少了。大內義隆倒也沒閒著,隨即另尋新歡,先後寵愛起了毛利兄弟以及同樣是家臣出身的冷泉隆豐。
可以說,大內義隆這一「興趣愛好」由來已久,且沉迷其中,不容他人置喙。
武田元光倒也靈活,借著詢問毛利元就的近況,將這個話題跳了過去。
「回稟發心寺殿,家父身體康健,承蒙您的關心。」坐在大內義隆左側的毛利隆元恭敬地回答道。
「那就好,」武田元光點了點頭,「聽聞前段時間,尼子家的新宮黨企圖從備後攻打安藝,卻被你們家擊敗了,真是不容易啊。」
「殿下過獎了,父親大人說了,這是安藝國人精誠團結的結果,並非哪一家的功勞。」毛利隆元謙讓道。
坐在一旁的大內義隆,對於毛利隆元的表現甚為滿意,笑意盈盈地對武田元光說道:「怎麼樣,毛利家這小子還可以吧?」
「何止是可以,容貌清秀,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今後定能為大內家增光添彩。」武田元光躬身客氣道。
對於武田元光這些奉承話,大內義隆很是受用,畢竟這毛利兄弟從小便送到自己身邊,也算是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他們得到誇讚,自己臉上也跟著沾光。
「說實話,我也沒想到,沒有本家的幫助,毛利、宍戶這些安藝國人,竟能擊退尼子家的新宮黨,看得出右馬頭的能力絕非常人可比。」大內義隆感慨道,隨後還不忘揶揄下尼子家:「那紀伊守(尼子國久)灰頭土臉地回去,怕是要挨訓斥了。」
說到這,大內義隆自然而然地將話題轉移到了尼子家頭上。
「殿下從若狹一路西行,最後來到安藝,途中定是經過尼子家的領地吧,關於這次侵攻安藝失利,尼子家作何感想?可曾在您面前流露一二?」
武田元光知道,大內義隆這是在側面試探自己對尼子家的態度,思考片刻後,回答道:「老夫確實拜訪了月山富田城的經久公和詮久殿下,可以說,這次戰敗對他們的打擊還是很大的,紀伊守回師後沒少被詮久殿下責罵,家臣也是唉聲嘆氣、無精打采。」
「呵呵,畢竟是視作精銳的新宮黨,他們都打不贏,更別說其他軍勢了。」大內義隆得意地笑道。
「殿下說的是,以現在尼子家的實力,連安藝的國人都打不過,更別說跟大內家抗衡了。」武田元光繼續奉承道。
「敢問一句,發心寺殿是不是看到尼子家的敗狀,這才想要跟本家修好的?」大內義隆突然冒出這句話,讓武田元光有點措手不及。
「回稟殿下,與貴方修好之事,早在老夫啟程前本家便定下來了,況且,老夫一個退隱的人了,哪有能力做出這樣的決定,這一切都是武衛殿的主意,老夫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聽了武田元光這番說辭,大內義隆不置可否,而是反問道:「那殿下此番是代表若狹武田家與本家修好的?」
武田元光搖了搖頭:「老夫代表的不僅僅是若狹武田家,也代表安藝武田家。您應該知道,安藝武田家的新任家督,便是出自我若狹,如今兩地武田氏已是同身共命、同氣連枝。」
「好一個『同氣連枝』!」大內義隆笑了笑,轉而臉色一變,頗為嚴肅地對武田元光提醒道:
「對於和若狹武田氏結盟一事,我並沒有異議,並且十分欣賞武衛殿能做出這樣明智的決定。不過這安藝武田氏,與本家積怨已久,且常年依附尼子家,惹了不少麻煩,與其修好……我還要再考慮考慮。」
聽了大內義隆的回答,還沒等武田元光開口,他身旁的香川光景卻有些坐不住了。
「殿下,本家是真心實意想與貴方重修舊好,請您明鑑!」香川光景激動地懇請道。
「光景大人,說句不客氣的話,若非此次新宮黨折戟犬飼平,你們會主動造訪本家麼?怕是早就跟著尼子軍一起圍攻吉田郡山城了吧?」
大內義隆言辭犀利,說得香川光景滿頭大汗,他沒想到,自己好歹也是親大內派,竟會遭此數落,此刻想辯解什麼,卻說不出口,現場的氛圍也隨之壓抑起來。
可坐在一旁的武田元光,卻是看出了端倪:
此番大內館之行,是在香川光景事先溝通的基礎上成行的,照理說,兩方修好之事應該是水到渠成,只差現場走個程序。可大內義隆此刻卻一反常態,對之前商量好的事情提出異議,箇中原因怕是不知明面上所謂的「積怨已久,依附尼子」解釋得通的。
想到這,武田元光便拽了拽香川光景的衣襟,示意他稍安勿躁,隨後不失禮貌地對大內義隆說道:
「老夫已經跟殿下說清楚了,與大內氏結盟的決定,早在出發前就已經定下來了。如今兩武田氏的當主都出自若狹武田氏,自是和衷共濟、同進同退。殿下既然相信武衛殿的誠意,願意與若狹武田氏結盟,那自當接受安藝武田氏恢復和睦的請求。」
「正如殿下所言,我相信武衛殿的誠意,願意和他結盟。但是這並非唯一的原因,」大內義隆回應道:
「誠意來源於實力。如今的若狹武田氏勢力橫跨四國,百姓富足,兵強馬壯,是尼子氏向東擴張過程中不可小覷的存在。反過來說,尼子氏同樣也是若狹武田氏西線面臨的巨大風險。
正因為我和武衛殿有著同樣的敵人、且武衛殿確實有能力遏制尼子氏擴張,我才答應與之結盟,共抗強敵。」
「可安藝武田氏怎麼證明自己的誠意呢?」大內義隆話鋒一轉,語氣也從剛才談及與義重結盟時的隨和,瞬間變得嚴肅起來:
「這些年,經歷了兩次大敗,你們麾下的國人大多已經改旗易幟了。就連好不容易留下的那些,也是各立山頭,互相掣肘,話雖然難聽,可事實就是,繼任家督的那位信實殿下,怕是政令不出銀山城吧?這種情況下,有什麼資格跟本家結盟呢?
況且,留下安藝武田氏,對本家有何好處麼?我覺得並沒有,正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與其冒著被背叛的風險留下安藝武田氏這枚釘子,我為何不一勞永逸、以除後患呢?」
「殿下的意思,老夫明白了。」武田元光心想,以目前安藝武田氏的實力,確實拿不出說服大內義隆的充分理由,別無他法,為了家名存續,他也只能最後一試了。
「大內介之言,確實有一定道理。」武田元光不顧香川光景驚訝的眼神,不卑不亢地回應道:
「可您剛才說,留下安藝武田氏對大內氏無益?這點老夫並不贊同。」
「洗耳恭聽。」聽到武田元光出言反駁,大內義隆倒是來了興趣,示意他說下去。
「請問殿下,貴方和尼子家是否宿敵?」武田元光問道。
「當然。」大內義隆回答道。
「那銀山城坐落在安藝西部,臨近周防,對尼子家是否重要?」武田元光繼續問道。
「當然,這顆釘子不拔,防藝兩國難有安寧。」
「若是如此,可否這麼認為,失去安藝武田氏的支持,尼子氏的南下擴張將受到重挫,貴方對防藝乃至石見西部的統治將更加穩固?」
聽到這,大內義隆算是明白武田元光的用意了:「您是想說,我若是接受安藝武田氏,就能重挫尼子氏?」
「正是,」武田元光回答道,「重挫宿敵,難道還不足以體現安藝武田氏的價值麼?」
「可是發心寺殿,你要清楚,我完全有能力把銀山城打下來,這可比留著安藝武田氏更加讓人放心吶。」大內義隆質疑道。
「要是能打下來,殿下早就打了。」武田元光回應道,「以銀山城現在的工事,還有老夫帶來的五百軍勢,您多久能打下來?換句話說,您覺得是貴方先打下銀山城,還是尼子軍先趕來支援呢?」
「你是在威脅我?!」大內義隆面色如墨,冷冷地問道。
「老夫不敢,只是覺得多個朋友也就少個敵人,安藝武田氏對貴方還是有用的。您試想一下,要是連安藝武田氏這樣長期追隨尼子家、與貴方有著宿仇的勢力都甘願與您修好,那些首鼠兩端、舉棋不定的國人還會追隨尼子家嗎?」
說到這,大內義隆覺得倒是有幾分道理,心想:
「確實,以安藝武田家現在的實力,只能作為尼子氏的附屬才對本家構成威脅。離開了尼子氏,就發揮不了什麼作用了。
這老兒說的倒也是,如今尼子家剛打了敗仗,要是我將這銀山城留著,不僅能落個好名聲,那安藝、石見、備後的國人見此情形也會仔細考慮,是繼續跟隨尼子氏還是轉投本家。」
想到這,大內義隆冷峻的神情頓時放鬆下來,言語間也不再咄咄逼人:「發心寺殿千里迢迢從若狹趕到周防,我怎麼也要給您一個面子。這樣吧,我答應您,願意跟安藝武田氏重修舊好,不過您也要答應在下,徹底和尼子家斷掉聯繫。」
「這是自然。」武田元光禮尚往來,態度溫和地回答道:「老夫回去便與家中商議此事,不過……」
「不過什麼?」大內義隆反問道。
「請恕在下之言,現在還沒到和尼子氏徹底翻臉的時候。」武田元光回答道。
「此話怎講,您還是下不了決心麼?」大內義隆有點不耐煩了。
「並非如此,只是家中尚有一些家臣與尼子家走得很近,冒然行事,可能會適得其反。」武田元光回答道。
「你是說品川左京亮吧?」大內義隆詢問道,「確實,此人在武田氏內部頗有威望,必須要小心謹慎處理。」
「故而請殿下給老夫一點時間,等家中的事情解決了,自會跟尼子家斷絕一切聯繫。」武田元光嘴上這麼說,可心裡卻另有打算。之所以不馬上跟尼子家斷絕往來,他還有著更深層次的考慮。(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