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雲溪山上(7)

  十月廿二,小雪。

  天地積陰,溫則為雨,寒則為雪。時言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也。(見《孝經緯》)

  進山後,許是不適合山中的寒氣,女嬰發了幾次熱,到今早可算是徹底退了熱。

  楊靜華終於放下心來,難得高興,便吩咐婢女將去年田莊釀的小雪酒取出來。

  溫熱的小雪酒配上炙烤的羔羊肉,美味非常,她難得多用了些。

  鳴柳見主子吃的很是開心,盛了碗熱羊湯放在一旁,就招呼著婢女們離開了。

  鳴柳是了解楊靜華的,知道不管是憂還是喜,她都只想一人獨享情緒。

  等她看上去沒什麼情緒時,鳴柳才會在一旁伺候著。

  主子身邊不用守著,山上的婢女僕婦們都聚在灶間喝羊湯,連守門的倆僕婦也關上正門過來了。

  山上都是女子,一群人嘰嘰喳喳說什麼的都有,一時間好不熱鬧。

  鳴柳抱著女嬰在屋內輕輕踱步,不參與,也並不去管。

  前幾日因著女嬰高熱,山上眾人都很擔憂,這番熱鬧熱鬧也好。

  天寒了,更需要暖暖人心。

  鳴柳是個聰慧的女子,很懂人心,就像她此刻已經想著怎麼給小主子找「玩伴」了。

  山下田莊要是有合適的小女娃,可以提前物色起來。

  鳴柳不愧是從小被培養起的管事婢女,是很稱職的,身心都奉獻給了主子。

  但她了解的是主子楊靜華,不是一個自號不存的女子。

  楊靜華不會想女嬰有「玩伴」變成奴婢的經歷,就像鳴柳於她。

  她幼時問過阿母,這是為何,阿娘只答,「她會對你忠心的。」

  她那時便記住了,忠心,是個嚇人的東西。

  多喝了幾杯酒,此時的楊靜華有些微醺,並不喚人進來伺候,側臥在矮榻上暗自思量。

  她打算給女嬰取個小名,至於大名,讓女嬰大了自己取吧。

  她並不打算讓女嬰姓楊,有這姓,多少是個負累。

  「小雪,雪,雪孩兒。」楊靜華呢喃出聲。

  小女嬰還沒見過雪,雪,寒卻也純粹,取這小名利她,楊靜華想。

  這名兒當真利她,孟冬,仲冬,季冬,雪孩兒都熬住了。

  ......

  孟春之月,東風解凍。

  雲溪山頂的薄雪還未消融,但春風已暖人。

  雪孩兒在屋內捂了整整一冬,已是圓潤康健不少,楊靜華給她系上裘衣,抱著出了屋。

  正院中的幾株黃梅開得正好,芬芳沁人。

  黃梅,並非梅類,因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似蜜蠟,又得名蠟梅。(源自網絡)

  雪孩兒第一次聞道這般香氣,瞪圓了眼睛,小鼻子嗅個不停。

  楊靜華點點她的鼻尖,嗔道:「怎這般愛聞香。」

  雪孩兒這會能看清人了,仰面衝著楊靜華。

  「呀,呀,哇,呀。」

  「嗯?真這般喜歡?待會賞完讓鳴柳采幾枝放你房中去。」

  「啊,呀,呀。」

  「好,用這黃梅花給你制香膏。」

  鳴柳好笑,分明是主子伎癢,雪孩兒哪知道什麼香膏。

  她呀,最是對吃食熱衷,偏偏主子庖廚不通,討不了雪孩兒歡心,只能從旁找補了。

  這些時日主子照顧雪孩兒不假人手,每日都是哄睡了雪孩兒才放心入睡。

  為防著雪孩兒夜醒,才讓婢女們在夜間照看著。

  鳴柳很是開心主子對雪孩兒的看重,以為多少能消解主子內心的苦痛。

  雖說主子並不讓眾人稱呼「小主子」,但是誰能說主子沒有把雪孩兒放在心尖兒上呢。

  只她也不會跟主子提給雪孩兒找「玩伴」了。

  鳴柳有時候也能若有似無感知到什麼,但是她並不會去深思。

  這日子已經過得很好了,多思無益。

  「鳴柳,一會讓人多摘些花瓣,釀些酒,再做些梅花糕你們分食。還有,囑咐田圃,讓他去看看後山的梅花開沒開。」

  楊靜華看雪孩兒興致不在,囑咐鳴柳一番就要回。

  後山?鳴柳心中一怔,不著痕跡看了眼主子,低聲應是。

  楊靜華並不管鳴柳怎麼想,她原也是解釋過的,奈何無人信。

  女兒早夭,不能葬在族地,楊靜華就將女兒葬在了雲溪山後山,沒有立墳冢,只是移栽了不少梅花過去。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恨極了,才再也不回族地,不給女兒立墳冢,也都當她是賭氣。

  都是高估她了,她何時有過那麼多情緒。

  死者,人之終也。(見《列子·天瑞》)

  眾生必死,死必歸土,何須立墳冢,還不如滋養花木。

  每年梅花開得好就足夠了。

  她的解釋無人信,旁人想她是怨是氣,她也不在意。

  回到屋內,楊靜華看著尚不知事的雪孩兒,沒忍住,湊近她耳側,悄聲道:「雪孩兒,你可不能像鳴柳這般思慮重,傷神傷身,你可沒她身子骨好。」

  這些話,她平日沒人可講。

  楊靜華每每看鳴柳為她心痛的神情都不知作何反應,安慰不是,責怪也不是。

  她真的不需要人心疼。

  「雪孩兒,人生如寄,多憂何為?寄者固歸。死人為歸人,我們生人則是行人。行人當多行多看,歸人也並不可怕。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頭尾兩句引自經典)

  楊靜華並不知道,她一語成讖。

  見雪孩兒一本正經的聽著,時不時還回應,她有被逗笑。

  「能聽懂嗎?」

  「啊,啊。」

  「不懂嗎?那等過幾年教你識字,認識字了,書齋里的書任你閱覽。」

  「啊,呀。」

  「什麼,識字還不夠,這麼貪心?那勉強把我會的都教你吧。雪孩兒,到時候可不要叫苦哦。」

  「哇,呀呀。」

  「賣乖也不行。」

  楊靜華並不是把雪孩兒當做女兒,她的女兒和雪孩兒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她能區分。

  雪孩兒本就無父無母,她也不想當人阿娘,平添了桎梏,這俗世束縛人的已經足夠多。

  她想將自己不曾得到的給予雪孩兒,希望她向內尋求的東西,是雪孩兒不會失去的。

  她更希望雪孩兒是個純粹的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意專而心不移也。(源自《道德經》註解)

  雪孩兒這會還什麼都聽不懂呢,只會眨巴眨巴眼睛四處張望著,再無意識的啊啊幾聲。

  她哪知道大人的心思都這般多哇,鳴柳是,楊靜華也是啊。

  她只是個單純的乖小孩罷了,什麼也不懂,什麼赤子呀,什麼希望呀,不知道呀,不知道。

  赤子,希望,有羊奶好喝嗎?

  「啊,啊。」今天也是快樂的一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