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雲溪山上(18)

  日子在一旬一旬的小考中慢慢度過。

  雖然每月真正能得三十文錢的人並不多,但只要是認真學的,多少能得個五六文,這足以激勵他們繼續學下去。

  從孟夏到來年的季春,一年過去,一冊蒙學書教完了,半數人能記住千餘字,最少的也能記上百餘字。

  如此,田莊未成婚的男女少壯基本都能識些字了,姜靈川很是欣慰。

  之後,她便只講春秋,原定的申時專用來給自學四經的學生解惑。

  每旬的小考也變換了內容,考默寫經文。

  這並不難,讀經背經只是最基本的要求。

  姜靈川也只是要求他們知其然。

  知其所以然,靠的是閱歷和悟性,她沒有時間和能力幫他們。

  雖然她才十四,但越發能感覺到身體的疲累。

  每日四個時辰的講學耗費了她大量的精力,不再講蒙學也是希望能順利完整講完春秋。

  好全了她自己的一樁事。

  楊靜華,鳴柳,竹枝還有田圃,他們都是最關切她的人,哪能沒發現她身子越發虛弱。

  鳴柳他們是真不明白,為什么小主子要勞心勞力的給奴婢們講學問。

  這不是收買人心的事,哪有主子需要耗著自己的心血來收買奴婢的。

  他們做奴婢的哪是什麼尊貴人啊,哪能當得起小主子這般對待啊。

  雖然不明白小主子的深意,但幾人也偷偷抹了幾回淚。

  他們不敢在姜靈川面前表露情緒,也不敢勸阻她,只能是越發用心的照顧著她的日常起居。

  鳴柳她們不懂,但楊靜華懂,她太知道姜靈川為什麼要這麼做了。

  姜靈川從來都是有主見的,楊靜華也從來都是最順著她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認定要做的事,楊靜華不會對姜靈川說什麼我替你講學,這不是她想做的事,所以她不會去做。

  她能做的是跟姜靈川說說她讀春秋的見解,幫姜靈川更順利更快的講完春秋。

  許是有著眾人的配合,姜靈川在入冬前終於講到了最後,哀公十四年。

  「……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制《春秋》之義,以俟後聖……」(源自《春秋公羊傳》)

  吾道窮也,以俟後聖。

  這也是姜靈川為什麼會選擇春秋來講授的原因。

  她能幫他們的不多,所謂的變化需要靠他們自己去完成。

  講完春秋的第二日是十月一,姜靈川的生辰。

  在她三歲前是將十月十一(來雲溪山的那天)當作生辰日的,後來想起了記憶就又算回了十月一。

  她對這個世界已經有了十四年的記憶,即將迎來她的第十五年和第十六年。

  這是最後的兩年,姜靈川無比清晰的感知到了,她的生命即將到盡頭。

  說不清是哪裡來的預感,但直覺告訴姜靈川這會是真的。

  她沒有隱瞞楊靜華,將一切都說了。

  但是這讓楊靜華怎麼願意相信。

  在她看來,姜靈川或許有奇異之處,可也不過是記事多些,如何能預測死期了?

  難道兩年前葬在後山的說辭也是因為這種預測?

  這算什麼奇異,為何讓一個孩子經歷這些?

  楊靜華再也忍不住情緒,抱著姜靈川哭了出來。

  「為何讓你遭受這些?你也未曾有過什麼福,怎麼就能讓你經受這等禍事?」

  她甚至有點口不擇言。

  姜靈川並沒有覺得自己遇禍了,她像楊靜華幼時待她那般,輕輕拍著她的背。

  「不存,哪裡有禍呢?姜大救我,你教養我,都是我的福啊。」

  「姜大救你,我教養你,不過是全了我們自己,哪裡就能算是你的福?即便真是福,為何有禍,卻讓你一人擔著?」

  楊靜華不知是在對誰質問。

  她知道人間沒有理想境,雪孩兒三歲那年她不就放棄了嗎?

  可人間又哪裡有這等讓一個孩子預知自己死亡的事?

  姜靈川反而覺得這種預知是利她的,這樣她才能好好的跟雲溪山道別,不至於倉促離開。

  「不存,死並不可怕,寄者固歸,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呢。」

  姜靈川用楊靜華曾經說過的話來寬慰她。

  楊靜華一點沒有被寬慰到,一想到這孩子此刻還在寬慰她,更是不能自已。

  什麼道,什麼修行,楊靜華都不想再管。

  她壓抑不住自己,緊緊抱住姜靈川,淚如雨下。

  姜靈川有些心疼,她第一次見楊靜華哭。

  可這會說什麼話都不適宜,只能輕輕撫拍著楊靜華,任她宣洩情緒。

  楊靜華於別人而言是主子,於姜靈川也一直是亦師亦母的存在,很少對外顯露自己的脆弱。

  世家培養長女自是有一套規矩的,即使一人在這雲溪山,沒人約束,她依然不曾鬆懈過。

  如此這般,即使在雲溪山再待二十年,她也修不成道啊。

  何況她想要的並不是修道呢?

  姜靈川只覺自己明悟的太晚,她一直看向山下的人,卻忘了山上有人困了自己幾十年。

  幸好,還有時間。

  看,預知到死期,果然是利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