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溫柔鄉就是英雄冢
天還未亮,天際微微泛起一抹淡淡的藍灰色,預示著黎明將在不久後到來。
奔行了半個時辰的軍卒已經趕上了那黑色長龍。
此刻一個個火把亮起,蔓延到視線盡頭
遷徙隊伍之中還有著雜聲響,
大隊在一點點挪動,
即便是夜晚,也沒有停歇之意。
很快,他們來到了大隊的中部,這裡與後部不同,
這裡的人都騎乘著馬車,走起來飛快,
所以早早安營紮寨歇息,等待後方的百姓。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馬匹牛羊糞便的味道,還能依稀聞到一些飯菜肉香。
陸雲逸行進間一直側頭盯著那長龍,
將其戰陣布置以及各個權貴的方位依次記下,
與腦海中早就得知的布置左右對比。
最後他找到了地保奴所在的營寨地段,心中稍稍鬆了口氣,沒有任何改變。
天色昏暗,即便他們身上穿著甲冑,拿著火把,還是引起了軍卒們的警惕。
可當陸雲逸將火把挪到自己臉側,冷冷地說了一句「是我」後,
那些守衛軍卒頓時鬆了口氣,臉上露出喜悅,
紛紛叫著阿日斯楞殿下。
這些軍卒大多經受過他的操練,對他很是親切。
陸雲逸輕輕點了點頭,便帶著劉黑鷹以及步卒進了大隊。
說是大隊,但與營寨也差不多少,
那些巨大馬車已經與軍帳一般大,此刻坐落在大地上,
馬匹被拴在一側,不安地刨動蹄子。
陸雲逸側頭看向劉黑鷹,吩咐道:
「你去抓雅蓉,我去見地保奴,對他說明日動兵一事。」
劉黑鷹臉色凝重,輕輕一揮手,
便帶著十餘名軍卒離開,悄無聲息地在營寨中穿梭。
陸雲逸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目光微凝,
徑直朝著最中央的馬車走去。
很快,他便來到了一處與軍帳差不多大的馬車前,
若不是早已知曉,他恐怕會認為這就是軍帳。
同樣是呈圓形,同樣的奢靡掛有寶石,同樣的有侍衛看守。
來到這裡,陸雲逸看向那守衛的兩名軍卒,問道:
「地保奴殿下睡了嗎?」
「回稟阿日斯楞殿下,還未曾。」
「嗯,幫我通報吧。」
很快,侍衛匆匆趕了出來,邀請陸雲逸進入馬車。
這碩大馬車內與軍帳一般無二,
只是地面由土質變成了木質,踩在上面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地保奴坐在榻上,手裡拿著一本書靜靜看著,
聽到腳步聲,地保奴將書籍放在一側,視線也投了過來,隨即露出笑臉,
「阿日斯楞,有幾日不見了。」地保奴側過身,從床榻上站了起來,
快步來到陸雲逸身前,上下打量著他:
「有些瘦了,也變黑了,
看來這阻攔明軍的差事,要比練兵更加辛苦啊。」
陸雲逸臉上露出受寵若驚,過了許久才說道:
「多謝二殿下關切!」
「如此匆匆前來,所為何事?」
地保奴拉著他來到一側坐下,
這裡的桌案要窄一些,不過也能維持相應的體面。
這裡的一切透露著奢靡,與一路前來陸雲逸所看到的場景相比,
幾乎無法想像這是同一個部族。
深吸了一口氣,陸雲逸面露凝重,緩緩開口:
「二殿下,我夜晚前來,是有軍務稟告。」
「哦?明軍出現了?」地保奴剛剛端起的茶杯猛地頓住,而後放下。
陸雲逸凝重地點了點頭:
「沒有發現大部,但卻發現了明軍的一些暗探,應當有上千人,
所以我打算明日對其展開清剿,不放過任何一個人。」
地保奴眉頭微皺,仔細想了想,輕輕點頭:
「如此看來,明人還沒有確認我們的行蹤,
只是派出了先遣軍卒探查,
若是能將其盡數剿滅,那.至少能給我們再多爭取一些時間。」
地保奴越說越興奮,整個看起來也沒有剛剛那般陰霾。
自從王庭開始遷移,明軍之事幾乎落在所有人心頭,讓他們惴惴不安。
如今總算是有一個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了。
「你有把握嗎?若是讓那些明人跑了,那可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地保奴面露凝重。
陸雲逸臉上出現一些怪異,猶豫了許久才說道:
「我想請博爾朮將軍與我同行,前後堵截,如此才能保證萬無一失。」
「博爾朮?」
說到他,地保奴心中還是難掩失望,
只差一點,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
他就能掌控這支兩萬餘的軍卒,實力一舉趕超天寶奴。
只可惜,明軍的到來,
打碎了王庭的美夢,也打碎了他的點點憧憬。
輕輕嘆息一聲,地保奴眼帘低垂,臉上露出一抹強笑,點點頭:
「既然如此,你便去做吧,
明人有句古話,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只要能阻截明人,付出什麼代價也是值得的。」
此話一出,巨大馬車內陷入了安靜,氣氛有些古怪。
地保奴臉色一僵,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眼前的阿日斯楞也沉默不語,
雖說棄子一事沒有明說,
但他相信,不論是博爾朮還是阿日斯楞,
都知道將他們留在後面的深意。
地保奴抿了抿嘴,想到了阿日斯楞的忠心之舉,沉聲說道:
「不如,我將你調回中軍,阻攔明軍一事交給其他將領?」
陸雲逸這時才抬起頭,臉上帶著笑意,緩緩搖了搖頭:
「二殿下,不必為難,
與明人決一死戰乃是我畢生所想,
如今王庭給了我此等機會,給了我諸多軍卒,
我又如何能貪生怕死?
還請二殿下放心,我與博爾朮將軍定然為王庭阻截敵軍,殺得更多明人!
這是為二殿下您,也為我們自己。」
陸雲逸擲地有聲,
地保奴臉上出現一絲動容,瞳孔開始搖晃,
心中開始懷疑,王庭的決定是不是錯了。
但最後,他還是輕輕嘆了口氣,
伸出手重重拍了拍陸雲逸的肩膀:
「阿日斯楞,我等雖然相識不久,
但你對草原的一片赤膽忠心,讓我動容,
相比於王庭的諸位大人,
如你這等人才是草原的未來,
如今卻要因為大人們畏戰,讓你如此年輕的俊傑去阻攔明軍,
這是王庭的不是,我在此向你賠禮道歉。」
說著,地保奴站起身,朝著陸雲逸施行了一個草原禮節.
地保奴做完這一切,緊緊扣住了陸雲逸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阿日斯楞,戰場之上要惜身,
若見勢不妙,快些逃遁,留得有用之身,我不會怪你。」
陸雲逸面露堅毅,緩緩搖了搖頭:
「二殿下,請恕阿日斯楞這一次不能聽命了,
上一次與族人們在一起,
阿日斯楞逃了,為此我徹夜難眠。
如今,明人再次殺到,
而我等身具天時地利人和,
若是在逃,豈不是有損我草原勇士的威名。」
說到這,陸雲逸適時露出一絲心神激盪,眼神中也朦朧上了一層水霧:
「二殿下,此番一去不知可否還有相見之日,
但阿日斯楞相信,您可以帶領王庭走出困境,讓草原重現輝煌。」
此番言語迴蕩在馬車之中,讓地保奴心神激盪,
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過神來,
馬車內只有兩名侍衛,阿日斯楞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地保奴難掩臉上失落,一屁股坐在椅上,
呆呆地看著前方空當,腦海里迴蕩著先前的豪言壯語,
最後,思緒匯聚成河,從嘴中緩緩流出:
「我這一生如臨深淵,真的能做到嗎?」
半個時辰後,陸雲逸所屬軍卒出現在大隊之外,
相比於來時,多了一個人,是渾身裹在黑色斗篷中的雅蓉。
她身騎戰馬,此刻與劉黑鷹並肩而立,貝齒輕咬嘴唇,眼中帶著不可置信。
她回頭看了看逐漸遠去的大隊,瞳孔劇烈搖晃,一抹哀傷浮上心頭。
「將軍,明人真的來了嗎?」
劉黑鷹健壯的身軀在戰馬上起伏,手握長刀,面容冷冽,等他將眸子投過來後,
雅蓉不知為何,只覺得心一顫,將軍與往常不太一樣。
不過很快,劉黑鷹嚴肅的臉龐出現了一絲柔和,
看了看一旁大隊,面露感慨:
「明人的蹤跡已經出現,想必明日就會抵達附近,如今的大隊已經不安全了。
現在才走了不到五十里,騎兵想要追上大隊,太容易了。」
「那我們要去哪?」
雅蓉花容失色,眸子中頃刻間浸上水霧,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
她是聰明的女人,明人來到此地,
意味著王庭將再也沒有機會逃遁。
同時,他心中對劉黑鷹又生出了一絲感激,
她側頭看了看這隻有百人的隊伍,能讓她確定,這支隊伍是為了她而來。
「去安全的地方,我們這段時間在捕魚兒海附近修建了一些安全地點,
那裡有足夠的食物和飲水,足夠你在那裡生活許久,
你好好待在那裡,等到戰事結束,我會去帶你走。」
「戰事結束?」
雅蓉已經無法想像此等場景了,她的丈夫就死在和林一戰,
那鋪天蓋地的喊殺聲她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每每想起都會讓她感到陣陣害怕。
她現在也被恐懼籠罩,害怕的不是戰場,而是眼前之人與自己的兒子戰死。
「將軍.您要去參戰?」
劉黑鷹寬慰一笑,一排整齊的白牙在黑暗中尤為明顯:
「我是草原勇士,當然要參戰,
不過你放心.鄂爾泰已經被我關了起來,他不會參戰,
就算是我戰死了,你們也能相依為命。」
此話一出,雅蓉心中非但沒有開心,反而愈發恐懼:
「不將軍,您不要去參戰了,我們.我們一起逃吧。」
說話間,她故意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不讓周圍軍卒聽到。
劉黑鷹搖了搖頭:「鄂爾泰也要參戰,但我不允,
所以他的雙腿被箭矢射傷,這樣他就無法動彈,
至於我.無人射傷我的雙腿,只要我還能動彈,就會去參戰。
你放心,我不會死的,
你只要在那裡等上一些日子,我便會去接你。」
黑暗中,雅蓉的容貌被火光映襯得時隱時現,
她眼中充斥著火光,這火光甚至在一點點流淌,
慢慢經過她的臉頰,一點點滴落大地。
「不將軍,明人很可怕,我們會敗的。」
「哦?你怎麼知道會敗?」
「下午時,王庭諸位大人進行過議事,
他們說以如今王庭的兵鋒,無法抵擋明人,
他們他們想讓阿日斯楞殿下帶著軍卒去送死,以此來為王庭拖延時間。
將軍您與阿日斯楞殿下是棄子,王庭不值得你為他們如此。」
雅蓉的聲音多了一些哀怨,惹人疼惜。
劉黑鷹目光灼灼,側頭看向雅蓉,聲音冰冷:
「男人的事什麼時候輪到女人插手,此戰我會參加,
並且會在戰事中活下來,你只要安靜等著便是。」
雅蓉嘴唇翕動,兩行清淚緩緩流下,心如刀絞,終究是沒有再說話。
半個時辰後,捕魚兒海南岸的營寨近在咫尺,
天空中也多了一抹光亮,深黑色一點點褪去,慢慢變成深藍色
天要亮了。
劉黑鷹輕輕揮手,十餘名軍卒徑直帶著雅蓉離去,到他們早就修建好的安全地點。
做完這一切,劉黑鷹夾緊馬腹,
戰馬蹄子邁動得快了一些,來到隊伍最前方。
他回過頭去,看了看那些面帶笑容的屬下,臉上也隨之出現笑容。
「雲兒哥,紅顏禍水這句話說得沒錯,說得我都以為自己是草原人了。」
陸雲逸瞥了他一眼,二人黏黏糊糊一路,使得返程的時間都變長了少許,
他輕嘆一聲,感慨道:「將軍啊,溫柔鄉就是英雄冢,要把持住啊。」
劉黑鷹臉色一紅,嘴裡來回嘟囔
「你說什麼?」陸雲逸側頭,面露疑惑。
劉黑鷹無所謂地說道:
「我說雲兒哥你太無情了,蘇日娜與薩仁都是好姑娘,
伺候你這麼久,說不要就不要了,怪可惜的。」
「這種女人不能要,她們聽從地保奴的命令許久,
若是想要為其報仇,半夜將我斬了,那可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劉黑鷹聳了聳肩,這些日子在王庭廝混,
他發現有許多草原人希望成為明人,
說到大明之時,他們不是喜歡那些美酒佳肴,
而是單純喜歡那塊地方,至少不用忍受這來無影去無蹤的風沙。
劉黑鷹看到了自己的頭髮在空中飛舞,
天空也出現了一絲渾濁,眼中閃過無奈,喊道:
「雲兒哥,我們快些入營,風沙要來了,這鬼天氣,一天不知要來幾次!!」
陸雲逸輕輕一笑,揮了揮手,百餘騎徑直朝著營寨而去。
剛剛入營,遠處便響起了劇烈的馬蹄聲,軍卒們心生警惕,抬頭看去。
只見北方忽然出現一個個小黑點,
劇烈的風沙在其身後追逐,隨著距離靠近,
那小黑點慢慢形成了橫貫在天際線的長龍,
其軍卒所穿甲冑與在場之人一般無二,軍卒們這才放下心來。
是天寶奴台吉麾下大將,『博爾朮』的軍卒,
早在昨日,阿日斯楞殿下的命令已經下達,
今日要與天寶奴的軍卒共同前往南方殺敵,
如今他們來到此地,也不意外。
陸雲逸與劉黑鷹翻身下馬,靜靜看著萬餘騎兵漫山遍野地撲了過來,
一股濃濃的壓迫感讓他們汗毛豎立!
騎兵之勢,在這地勢平緩的捕魚兒海,鋪天蓋地,無法阻攔。
陸雲逸眼中生出一絲期待,他還未曾見過大明萬餘騎兵沖陣的模樣,
一想到馬上就能領教,陸雲逸嘴角勾起一絲絲笑容。
萬餘騎兵一點點在營寨不遠處停下,
其中有百餘軍卒脫離軍陣,朝著營寨而來,
陸雲逸的視線極好,一眼便看到了許多熟悉的身影,
為首之人是越來越像草原人的武福六,
隔著很遠,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噴涌而出的熊熊戰意。
不多時,騎兵衝到陣前,
武福六等人翻身下馬,徑直進入營寨,神情倨傲。
「阿日斯楞,我們來了!」
聲音傳出去很遠,讓周圍的不少軍卒面露忌憚。
陸雲逸自然也毫不示弱:
「博爾朮將軍,好久不見!」
「明軍在哪?」
「入軍帳。」陸雲逸大聲道了一句,便頭也不回地進入軍帳。
武福六連忙跟了上來,進入軍帳,
在場都是熟悉之人,武福六也不用再做隱瞞,
面露激動,快步上前,恭敬一拜:
「屬下參見大人,屬下所部萬餘軍卒已然蓄勢待發。」
「安排的事做了嗎?」陸雲逸輕輕點了點頭,問道。
武福六抬起頭,眼中閃過笑意:
「做了,今早他們剛要生火造飯,就被我拉了來,此刻他們還餓著肚子。」
「很好!」
為了確保戰事勝利,他們兩部做了許多準備,
比如軍械配發時的小手段,
體型健壯之人去拿弓箭,瘦弱之人拿長刀沖陣,
一身蠻力之人不配甲,身體孱弱之人配甲等等一系列削弱軍卒戰力之舉動。
準備了許久,今日終於到了收穫之時。
陸雲逸看了看時間,又透過縫隙看到透進來的光亮,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
「昨夜我已與大將軍見面,我們將在巳時一刻抵達連峰谷,從而與大軍交戰。
一切注意事項已經在我事先發放的冊子中,
其中如何保全自身,要時刻謹記!
他們都是我大明的英勇之輩,不應該死在這最後的收穫之戰中。
殺敵一事,交給大軍,
讓軍卒們不要逞強,快速脫離戰場,
四周的包圍中,會有空當讓軍卒穿過。」
此刻軍帳內站立著十餘名軍卒,臉色凝重,眼中帶著激動,手掌緊緊握住腰間長刀!!
見到他們如此神情,陸雲逸輕輕一笑:
「此戰過後,諸位都能落得衣食無憂之功,
但還請諸位勿忘心中之勇,全須全尾地退出這場戰事。
好了,都散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