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有人降,有人死
湯池山的火勢愈發瀰漫,整個叛軍大營已經亂成一團,
原本就脆弱的指揮體系頃刻間崩潰,就連將領們自己都在尋找出路。
可如今他們在高高的山上,
四面中有三面是熊熊燃燒的大火,
另外一面是懸崖峭壁,他們能跑到哪去?
為了逃避大火,越來越多的叛軍開始朝著峭壁匯聚,
人愈發堆積,他們的視線越過茫茫多的營地帳篷,
看著遠處愈發明顯的火光,火光在他們臉上閃爍,將他們眼中的恐懼都映射出來。
場面竟有了一時的安靜,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敗了。
同時,他們心中也長舒了一口氣,終於敗了。
而在人群之中,阿資左右騰挪,穿過擁擠的人群。
身上早已不復以往的意氣風發與雍容華貴,
轉而換上了一身破敗的流民服飾,半截鎧甲穿在身上,頭上戴著有些泥污的四方帽。
在他身旁,還跟著幾名忠心耿耿的親衛,
他們都低著腦袋,生怕被人認出來。
行進間的阿資每每見到呆愣在那裡的「叛軍」,
他心中就會生出一股彷徨。
他們可以留在這裡,等待詔安,無論如何都不會丟了性命。
但他不行,作為統領,
只要沒打出應該有的價值,那他就是死路一條。
懷揣著複雜無比的心緒,
一行人穿過諸多叛軍,終於抵達了陡峭的懸崖邊。
「大人,跟我來。」
一名親衛在前方領路,
在遍布雜草與碎石的陡峭懸崖邊走動,尋找著早就準備好的退路。
不多時,在一棵巨樹與雜草後,
阿資看到了預先準備好的一些食物與水,
還看到了斷崖旁一條陡峭但尚可以攀爬的「道路」。
看到這一幕,阿資心中猛然生出了一絲蕭瑟,
榮華富貴多年,一招叛亂竟然落得如此悽慘下場,值得嗎?
阿資想起了在越州時的憤怒,
想起了看到朝廷文書後的不解,想起了那時的豪言壯語。
不知為何,他覺得當初的自己有些痴傻,
像是著了魔一般地想要造反,已經成為他心中執念,
憤怒以及文書,只不過是他造反的一個理由。
如今,他知道了造反是個什麼滋味。
若是讓他再繼續選擇,或許他會安安穩穩地在越州過日子。
深吸了一口氣,阿資空洞的眼神一點點凝固,沉聲道:
「走吧。」
「大人,我先行,您稍後來。」
一名親衛面容堅毅,就要上前向下爬。
「等等。」阿資看著親衛年輕的臉龐,叫住了他。
親衛頓住身形,抬起腦袋,不過二十餘歲,
雖然臉上有一些乾枯褶皺,但眼神之間的清澈還是能看到他的年輕。
「阿楠,你怕不怕?」
親衛頓了頓,輕輕點頭:「大人,怕。」
「那你為何還要與我走,你可以回去,與那些軍卒一起等待詔安。」阿資聲音空洞。
阿楠面容忽然恍惚起來,過了許久他才說道:
「大人,我的爺爺就跟隨老大人,
後來爺爺死了,父親也跟著老大人。
再後來父親死了,老大人也死了,我只能跟著小大人。
父親曾經與我說,我們一家不能只在大人富貴時忠心,在落難時也一樣。」
阿楠笑了笑,指了指有些陡峭的崖壁,
以及那隻容得下一隻腳站立的「道路」,淡淡道:
「大人,我們先下去探路,您跟在我們後面,
若是我們踩空了,掉下去摔死,
大人也不能放棄,更不要為我們悲傷,要繼續走下去。」
說完,還不等阿資有所反應,
阿楠便已經試探的探出腳,手掌身體齊齊用力,貼在崖壁上,一點點消失
阿資怔怔地看著這一幕,瞳孔劇烈搖晃。
他視線來回掃動,看向周遭親衛,
發現他們也是如阿楠一般模樣。
像是悍不畏死,一個個走到懸崖邊,準備跟隨阿楠的腳步下去。
阿資忽然覺得胸口有一塊大石緊緊壓住,讓他無法呼吸,
他十分後悔,不是反叛之事,
後悔的是為什麼早些年他沒有看到這些人,沒有待他們好一點。
阿資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了。
他快速跑了過去,探出頭,看向懸崖,
黝黑深邃、一股冷風猛地襲來,
將阿資凌亂的頭髮吹起,也讓他熾熱的臉頰消退了一些。
「阿楠,上來吧。」
湯池山的大火還在燃燒,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氣味與滾滾黑煙,
隨著時間流逝,
原本不多的木樁被盡數燃燒,雜草落葉也變成了飛灰。
到了後半夜,等到一眾火油燃盡,
沖天而起的火勢終於有了一絲絲遏制,而後便是衰弱。
征南大軍的諸多軍卒在軍令下開始向前摸索,來到「護城河」邊緣。
暗淡月光照下,前方都是密集細膩的草木灰,
此刻就如細鹽一般鋪在地上,偶爾還有三兩火星迸發。
在「護城河」對面,已經有稀薄的人影晃動,慢慢匯聚,
月光灑下,叛軍裸露在外的皮膚變得焦黑,頭髮褶皺乾枯,狼狽到了極點。
「降了,我們降了!!」
零星的喊聲在上方迴蕩,征南大軍的諸多將領聽到此言,不由得勾起一絲微笑。
憑藉他們多年平叛的經驗。
這些叛軍或許不怕死,但怕的是臨死前的等待,
此等壓力,輕而易舉就能壓垮一個人!
火勢漸漸得到控制,一行千餘名軍卒拿著早就裝滿沙子泥土的布袋,
脫下甲冑,開始在未燃盡的火場中開闢道路。
沙子泥土被撒下,重重壓在草木灰上,將黑色盡數掩埋!
很快,一道可供大軍通行,不那麼寬敞的道路便出現了,
一行軍卒們都退了回來,轉而變成了披堅執銳,手持弓弩火銃的軍卒慢慢上前。
洪亮的傳令兵聲音摻雜其中,喊聲不停,
「棄兵跪地者,不殺!」
「護城河」另一側,叛軍營寨中,
原本還高高的人影就如割麥子一般矮了下來,
叮咣的聲音響個不停,到處都是搖尾乞降之聲。
軍卒們對於此等場景已是見怪不怪,
輕車熟路地將其安置分類,派人看管。
一個時辰後,普定侯陳桓站在營寨中央,
看著周圍有些凌亂的場景,發出一聲嗤笑,將手中一個名貴的玉盞隨意一撇,
「早知如此,何止當初。」
他走進了阿資的帥帳,裡面已經是一片混亂,
但還是能看到先前的奢靡,他臉上嘲諷更加濃郁。
在大明未立之前,他清晰地記得,
一眾將軍大人的軍帳內要多簡陋有多簡陋,
甚至只有床和桌子,自打那時起他就知道,
想要成事,就不能在未成事之前享受。
這時,急促的腳步聲從軍帳外傳來,
一名軍卒沖了進來,急匆匆說道:
「大人,找到阿資了,在北面崖壁上。」
陳桓臉色不由得古怪了幾分:
「哦?他沒有從崖壁逃跑?」
親衛臉色也有幾分古怪,搖了搖頭:「沒有.」
「哈哈哈。」
陳桓發出一聲大笑,一邊走一邊說:
「看來這次的功勞要歸我了,葉升忙活了兩日,什麼也沒撈到啊。」
夜幕低垂,北側懸崖峭壁被幽暗的天色吞噬,
只餘下模糊輪廓,在月光的邊緣若隱若現。
山風呼嘯,帶著刺骨的寒意,
穿梭在岩石縫隙間,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山風帶著涼意,吹拂著陳桓的衣袍,獵獵作響。
他站在崖邊,看著不遠處的阿資。
阿資面容憔悴,衣衫凌亂,眼神空洞地望向深邃山谷。
昔日那股不可一世的氣勢,此刻蕩然無存,只剩下深深的落寞。
四周靜得只能聽見山風呼嘯過山谷的聲音,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夜鳥啼鳴。
阿資的肩膀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內心震顫與不平靜。
他的雙腿無力地懸掛在半空,偶爾因風勢猛烈而輕輕搖晃。
陳桓緩緩走近,腳步聲在此時顯得清晰。
阿資沒有回頭,而是繼續保持著那個姿勢,仿佛一尊雕塑,定格在了那裡。
「阿資,反叛能夠改變什麼?」
陳桓的聲音在山谷中迴蕩,帶著幾分嘲諷。
「徒增傷亡,害人害己罷了。」
阿資終於動了動,他緩緩轉過頭,
看向普定侯陳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勝者為王敗者寇,隨便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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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毫不在乎。
陳桓輕笑一聲,語氣中透露出幾分嘲諷,
「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勝者為王本來是走在了正確的路上,
至於敗者寇更是一派胡言,敗不敗都是寇。」
阿資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決絕。
「或許吧,至少,我嘗試過。」
他站起身來,望著那深不見底的山谷,淡淡道:
「即使敗了,也無妨。」
說完,阿資不再猶豫,
他站起身來,面向無盡深淵,深吸一口氣,縱身一躍,
化作一道黑色影子,消失在了深淵之中。
只留下那迴蕩在山谷中的聲音,
以及陳桓那複雜的目光,在夜色中久久不散。
三日後,阿資叛亂的風波被徹底平息,
一眾叛軍被關押收監押送各地,
征南大軍要在雲南休養,暫住在越州城,
而京軍所屬也等來了後續的一眾糧草輜重以及民夫,準備重新上路。
此刻,越州城,西城門外,
叛軍被井然有序地編隊,
一串串沉重的鐵鏈連接著他們的腳踝,隨著挪動發出低沉有節奏的碰撞。
陽光斜照,為這些曾經的「叛軍」披上了一層淡淡金輝,
卻也難以掩蓋他們眼中的落寞與悔恨。
押送軍卒士們手持長槍長刀,表情嚴肅警惕,時不時地催促他們快一些。
整個西城門,一片死寂絕望。
而在東城門,則是另一番景象。
京軍所屬已經整裝待發,鎧甲在陽光下閃爍著冷冽,
戰馬不時地打著響鼻,似乎在為即將到來的歸程興奮。
軍卒們臉上洋溢著歸心似箭的急切與戰勝後的喜悅。
還是如以往那般,戰事勝利,軍中先發銀子,
但凡參與戰事的軍卒,都有一筆賞錢,
多的四五十兩,少的三四兩,
就連運送輜重的軍卒以及民夫都發了一兩銀子賞錢,
整個隊伍都瀰漫著喜氣洋洋。
隊伍中,軍需官與軍紀官正忙碌地核對著糧草輜重,
民夫們肩扛手提,汗水浸濕了衣衫,卻依然步履穩健。
歸家的號角聲,在這寧靜的午後驟然響起,悠長深情,
穿透了越州城的斑駁城牆,
迴蕩在每一寸被戰火洗禮過的土地上。
隨著號角聲,京軍所屬開始緩緩移動,
如一條鋼鐵鑄就的長龍,從東城門緩緩湧出,井然有序,卻又難掩歸心似箭的急切。
越州城為數不多的百姓們來到東城門,
站在街道兩旁,用目光送別著京軍,
他們臉上帶笑,但難掩眼中哀傷,
隨處可見的破敗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
軍隊走了,接下來的日子就要靠自己了。
京軍後方營寨中,陸雲逸等一眾將領還未離開,
在營寨大門口見到了前來相送的征南大軍一干將領,
還有來自雲南三司的官員。
潁國公傅友德站在所有人身前,上下打量了他們片刻,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錯,精氣神十足,這次回京,爾等又要名震天下了,哈哈哈。」
蒼老的聲音抑制不住地大笑,臉上也沒有先前那般凝重,反而多了幾分輕鬆。
奇怪的是,一閒下來,
陸雲逸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蒼老。
陸雲逸表情嚴肅且鄭重,拱了拱手:
「此番平叛多虧有徵南大軍在側,否則阿資叛逆還要囂張一段時日!」
潁國公傅友德擺了擺手:「平叛的事不值一提,來啊。」
他招了招手,身旁的普定侯陳桓遞過來一份文書,臉上有些吃味,看著陸雲逸,說道:
「小子,這麼多好東西都給你了,可莫要讓他們蒙塵。」
陸雲逸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傅友德上前兩步,將文書遞了過來,低聲說道:
「這是叛軍所屬的一應戰馬,大多都是滇馬,
其中還有一些叛軍所搜刮的繳獲,一併給你。」
陸雲逸猛地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在先前,傅友德已經寫了一封奏疏八百里送還京城,為京軍請功,
這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了,現在居然還有東西?
傅友德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些東西都是你們應得的,也是本公對你的感謝,
還是那句話,三三制是個好東西,
對本公、對大明來說都是啟發,這點東西不值一提。」
陸雲逸低聲道:
「潁國公,這些軍資未免太過貴重,
而且京軍所屬的繳獲已經帶走了。」
傅友德笑了笑:「好了,此事本公已經命人登記造冊,昨日已經呈送都督府,
這些東西本就是你的,本公也是借花獻佛,哈哈哈哈哈。」
話已至此,陸雲逸臉色連連變幻,便不再客氣,拱了拱手:
「多謝潁國公!」
「好了,這些東西只是添頭。
北平行都司打算新設幾個衛所,本公會讓都督府提拔你的一些下屬,
這一次你回京,你可以去見見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張銓,
他是本公舊部,在京有什麼難辦的事可以找他。」
陸雲逸瞪大眼睛,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頓了許久他躬身一拜:
「多謝潁國公提攜!」
「算不上,只是將你的功勞勻一勻罷了,
你還年輕要走得穩一些,
年少成名不是好事,而是桎梏,到了大寧之後多辦一些實事。」
說完,傅友德頗具深意地看著他:
「於你而言,遠離京城是一件好事,莫要心生不快,
在外更要謹言慎行,朝廷上上下下不知多少眼睛盯著你呢。」
陸雲逸眉頭微皺,眼中閃過疑惑,
覺得他在意有所指,剛想發問卻被潁國公抬手制止:
「好了,話已至此,與他們告別吧。」
陸雲逸收起話頭,沒有再開口,
而後轉頭看向了身後一眾送別的官員,依次拜別,
最後,他來到了大舅哥沐春身前,
「兄長,雲逸這就要離開雲南了,
還請兄長與父親母親保重身體,莫要過分辛勞。」
沐春笑了起來,乾澀的臉頰多了一些裂痕:
「好了,客套話我就不說了,
到京之後及時來信,若是有什麼難處也及時來信,家中會幫你的。
建功立業之事若你有心思,大可去闖,大哥支持。
若是想要安穩過日子,大哥也支持。
總之,路都是自己走的,家中要照顧好。」
「雲逸謹記.」
陸雲逸拱手抱拳,面露動容。
「好了,早些啟程吧,一路遙遠,辛勞萬分,多歇息,別累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