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天下大事在於農
陸雲逸的感覺沒錯,農政院的學術氛圍尤為濃重。
即便是他們一群人經過耕田,那些在地里忙碌的不知是老農還是吏員都不曾抬頭,只是默默做著自己手中活計。
偶爾能聽到他們中傳來激烈的爭吵,
「戳洞戳洞,已經三天了,土裡的水太多,再不戳洞不發芽了。」
一名看起來蒼老無比,有五十多歲,但行動異常快速的老農手拿一根長長木棍,在一排有些濕潤的土上來回戳著。
每一次都十分深入,拔出來時會帶著一些略顯黑色的泥土。
一旁兩名三十餘歲的吏員蹲在那裡,滿臉茫然,不停的撓頭,小小的腦袋裡充滿了大大的不解。
陸雲逸經過他們時,還能聽到那老者破口大罵。
「你們這兩個鱉孫,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老子說了多少遍,就是記不住。
這些田讓你們來打理,明天咱們就得被砍頭。」
「大人,我們真的會被砍頭嗎?」
一旁站著的二十餘歲年輕人聽到此言,連忙蹲了下來,湊到近前問道,臉上寫滿了好奇與茫然。
那老者聽到此言也是愣住了,手中木棍深入凝土,遲遲沒有拔出來,
最後嘴角微微抽動,表情漸漸猙獰。
「滾滾滾滾!」
「像你這種傻蛋,就適合種地。」
那年輕人聽後沒有動彈,反而若有所思,最後連連點頭:
「對對對,大人說得對。」
聽到此言,陸雲逸沒有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果然人在無語的時候控制不住笑容。
一旁同樣面帶笑意地寧正給他解釋:
「那老頭是農政院試種田管理司的司正朱志行,
在這裡好些年了,故元的時候就在雲南操持種地一事,
眼前的這些試種田都是他來操持,誰都碰不得。
而那些年輕人,是他的弟子。
是從整個雲南各縣各鄉找來的天賦異稟的年輕人。
他們這些人啊,有些木訥。
但種田很厲害,不要小瞧他們。」
陸雲逸臉色凝重起來,視線在他們身上停留,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
「寧大人,我在浦子口城工坊中,就見到了一些類似的工匠。
他們同樣木訥,而且脾氣大。
但不論是做事還是打造出來的軍械,都是一等一的好,十分精良。」
說到這,陸雲逸笑了起來:
「下官剛開始在京中鑽研背包之時,好說歹說才說服了兩名工匠,求他們幫我試製。」
寧正聽後大笑起來:
「理當如此,咱們大明若是沒有這些工匠與老農。
就算有百萬軍也成不了事,沒得吃,沒得用啊。」
走在最前方的西平侯沐英也笑了起來。
不過他沒有說話,而是在眼前這些田裡來回打量,時不時地點點頭。
很快,一行人就來到了農政院的木屋前。
一名五十多歲,身穿淺灰色長袍的老者匆匆跑了出來,
步伐急促,臉上帶著泥灰,手腳像是剛剛從泥地里拔出來,帶著明顯的顏色分界。
他來到幾人近前,躬身一拜:
「拜見西平侯爺、寧大人。」
不等二人回話,他又看向一旁的陸雲逸,瞪大眼睛,湊近了一些:
「你就是陸將軍吧。」
陸雲逸露出了一絲茫然,點了點頭。
「太好了!!快來快來!!」
那老者高興地蹦了起來,雙手一拍,能明顯看到灰塵在空中瀰漫,而後抓著陸雲逸就往屋中走。
儘管老者用力拖拽,
但陸雲逸依舊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只是回頭看向寧正與岳父。
西平侯沐英上前一步,嘆了口氣:
「老高啊,東西已經到手了,何必急於一時。」
寧正給陸雲逸介紹:
「他叫高福生,農政院少卿,現在這裡是他管事。
至於正卿,前些日子火急火燎帶人去麓川了,
說是要看看麓川到底還有什麼寶貝。」
陸雲逸這才面露恍然,看著眼前的老頭,點了點頭:
「高大人。」
高福生沒有再拖拽,而是笑呵呵地看著陸雲逸,上下打量,不停叫著好。
「好哇好哇,年輕人就是好啊,比那些只知道打仗的糙漢強多了,
與麓川打了這麼多年,甘薯這東西居然沒有被發現,真是糟蹋。
麓川也是個沒用的,守著金山來討飯。」
高福生絮絮叨叨,臉上笑容不減,一雙沾滿黃泥的手已經將陸雲逸的甲冑上抹了一些泥污。
「老高,行了行了,快帶我們去看看甘薯吧。」
對於此等譏諷,西平侯沐英毫不在意。
顯然,高福生也只是嘀咕嘀咕,大笑一聲便領著眾人進屋。
大門敞開,進入其中,撲面而來的土腥氣幾乎要將眾人淹沒。
陸雲逸眼睛微微睜大,相比於外面的寬闊,房舍裡面也是別有洞天,
一排排整齊有序的木架子擺在屋內,如同書架般林立。
唯一不同的是,架子上不是琳琅滿目的書籍,
而是一個個用扁平長盤安置的土壤,上面有一個個的嫩芽。
在其周圍,還有常亮的燈火,甚至.
陸雲逸還看到了類似於熱水袋的加熱裝置,被安放在一個木框中,四周包裹了透明透氣的絲綢!
「大棚?」
陸雲逸有些震驚於農政院的本事,
眼前這個充滿科學氣息的房舍,很難想像是在大明。
不多時,高福生興高采烈地帶著一行人來到了最裡面的一間小屋。
四人進入後有些擁擠,但足夠站立。
這間小屋在牆壁四方擺滿了柜子,上面有著一個又一個的瓦罐陶罐大花盆小花盆。
陸雲逸見到這一幕,明顯一愣,這與他在船上發豆芽時的模樣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這些瓶瓶罐罐裡面裝的是土。
進入這裡,高福生的氣質一變,不似先前那般浮誇,反而沉穩了許多,動作也變得小心翼翼。
「這裡是培育甘薯的地方,從繳獲的甘薯中,農政院找到了將近兩百顆尚能存活的種子,大多都在這裡。
這一個罐子,就是一個地方的土,兩京一十三省以及北方草原的土都有,前些日子剛到,準備拿來種豆子的,現在種它了。
值得高興的是,甘薯的種子在這些土中,都有存活跡象,有些快有些慢。
當然,這與水肥季節都有關聯。
其中表現最好的,是位於春秋兩季的沙壤土中,看這兩排。」
高福生指了指位於南側架子第一排、第三排,解釋道:
「從下到上,依次是春夏秋冬四個季節。」
高福生打開了適中的第三層蓋子,露出了其內的瓶瓶罐罐。
沐英與寧正連忙擠了過去,二人的身體格外高大,
將陸雲逸擠得沒地方,只能踮著腳查看。
好在能看到鑽出土層的嫩葉。
不知為何,陸雲逸的心情突然間好了起來。
「據我的推算,春薯在種植後四個月到五個月內收穫,
秋薯在種植後三個月到五個月左右收穫,
值得一提的是,以現在它們的長勢推測」
高福生面露激動,聲音都有幾分顫抖:
「若是精心打理,摸清了它們的喜好,畝產兩石應該不在話下。」
沐英語寧正猛地屏住呼吸,腦袋又湊近了一些,眼睛圓瞪,死死盯著前方的小嫩芽。
眼前之物雖小,一旦推廣開來,足以石破天驚。
寧正抿了抿嘴:「老高,前些日子不是說只有一石嗎?」
高福生翻了一個白眼,嘴角咧開:
「那時候沒想明白,澆了很多水,雖然也長起來了,但病懨懨的,
現在好了,換了土,少澆水,長勢喜人!!」
說著,他看向陸雲逸,笑了起來:
「陸將軍啊,你說的沒錯,眼前這甘薯,十分適合咱們雲南的砂壤土,到時候漫天遍野都種上!
若是懶得打理也無妨,就那麼將種子一丟,
能長多少是多少,反正咱們雲南有的是地!!」
沐英猛地直起腰,眼中的熱烈已經無法掩蓋。
他此刻有太多的雄心壯志需要發泄。
以往做一些事總要束手束腳,施展不開,
但現在,甘薯給了他足夠的底氣,沒有什麼比能吃飽飯更重要的事。
他看向高福生,聲音沙啞,帶著森然:
「老高,這一次你可要管住嘴,可不能四處亂說,若是消息再泄漏,
下一次來的,可就是錦衣衛了。」
高福生臉色猛地凝重起來,臉上的褶皺也變得蜿蜒,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放心吧,這一次不會走漏消息,先前泄密的人已經被種在土裡做人肥了。」
默默站在一旁的陸雲逸眼睛眯起,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甘薯的消息有過泄露?」
沐英看了過來,輕輕點了點頭:
「前些日子你與景隆遭遇刺殺,就是一些人狗急跳牆。」
陸雲逸眉頭剎那間緊皺,心中思緒發散,有些無法理解,甘薯與狗急跳牆有什麼關係。
一旁的寧正冷笑一聲開口解釋:
「雲南戰事結束,正是清丈田畝,繪製魚鱗圖冊的時候,
以前我們還束手束腳,怕掀起動亂,造成饑荒。
現在不怕了,輪到他們害怕了。」
陸雲逸瞳孔驟然收縮,心中籠罩的陰雲像是被一道雷電劈開,隨之湧上來的是明悟。
原來如此!!
他有些苦笑地搖了搖頭,還是信息的不通暢導致了此等事情的發生,
若他早知道兩位大人要大動干戈,哪還用如此狼狽。
高福生在一旁笑了笑,表情陰惻惻的:
「占了好地不好好種,給咱們衙門的都是爛地。
弄得我們整日都要鑽研如何在爛地里結出好果子,真是脫了褲子放屁。」
「侯爺,寧大人,這次可要收回一些好地,給農政院一些。
我要試試,那些種子到底能種出多少糧食。」
寧正點了點頭:「放心吧,到時候調一個衛所來幫你,好好算算,這些年藏匿了多少糧食。」
「嘿嘿.」
一時間,陰惻惻的笑聲在小屋內響了起來。
看過了甘薯,高福生又帶著沐英與寧正看了一些正在改良的新品種,陸雲逸也在一旁陪伴。
雖然有些聽不懂,但見岳父與寧大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陸雲逸也知道進展非凡。
時間一點點流逝,打仗種地的時間似乎過得格外快,很快就到了正午。
一行人在農政院用飯。
陸雲逸發誓,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米。
高福生解釋後,他才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
米沒有什麼特別的,僅僅是新米罷了。
陸雲逸這才知道,原來市面上流傳的,以及坊間發賣的,都是已經放了一些年頭的陳米。
尤其是軍中,吃的幾乎都是存放最久的陳米,這一點連軍中將領都不能例外。
一桌四人,除了高福生,三人都是軍伍中人,吃飯尤為快,還不等高福生一碗米飯下肚。
三人就已經叮呤咣啷地吃了三大碗。
高福生見狀,忍不住提醒:
「吃飯要細嚼慢咽,否則會活不長,
尤其是你們這些軍伍中人,平日裡起早貪黑,更是要注意。
看看老頭子我,年近六十,還活蹦亂跳的。」
對於此等敦促,沐英與寧正都不打算回答,若是能夠細嚼慢咽,誰又不願意呢。
陸雲逸笑了笑,將話題岔開,問道:
「敢問高大人,若是種植一些作物,黃泥的品相是否會影響收成?」
高福生眼睛眨了眨,面露古怪:
「黃泥太黏,不透氣,種子栽在黃泥里會澇死,誰會用它來種地?
除非是在南方種水稻,用黃泥的話能夠留住水,
但這太麻煩了,還需要用間歇灌溉的方法來透氣。」
見陸雲逸面露古怪,高福生解釋道:
「土在乾的時候,水稻的根須可以透氣,要不然就憋死了,
等澆水的時候,黃泥能夠鎖住水,讓水稻好好長。」
陸雲逸面露恍然,似懂非懂地點頭。
沐英眼神閃爍,看向陸雲逸,問道:
「是那個法子出岔子了?」
他在昨日晚上已經見過了方子,並且聽了上水製糖坊的掌柜稟告。
陸雲逸露出苦笑,輕輕點了點頭:
「是有一些問題,不過還請岳父放心,曹國公已經答應讓他手下的工坊一同鑽研此事,定要研究出個名堂。」
一旁坐著的寧正滿臉疑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不過也沒有發問。
沐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笑道:
「有了甘薯已經足夠,工坊的事不過是錦上添花,成是最好,若是不成也無妨。」
「是,岳父大人。」
陸雲逸雖然嘴上這麼說,但還是沒有放棄,轉而看向高福生,問道:
「敢問高大人,黃泥中可有什麼細分?」
「細分?」
「就是都叫黃泥,但品相與模樣不同。」
高福生一點就透,說了起來:
「漢中地區有死黃泥,大多都被開墾成了水稻土。
還有黃沙泥,主要在漢江南岸,那個地好,種什麼活什麼。
更好的黃泥是黃河衝出來的淤泥,那個地更好,種上東西施了肥,就不用擔心它死。」
高福生不愧為農政院少卿,對於種地一事信手拈來,
忽然,他想起了一事,繼續說道:
「在江西景德鎮還有一種糯米土,那種土好像在福建也叫黃泥,不過大多用來制瓷器。」
陸雲逸的腰杆猛地挺直,眼中露出精光,急忙問道:
「高大人,是不是景德鎮高嶺村附近的那些糯米土?」
高福生點了點頭:「對,在景德鎮叫高嶺土,前些年我去時,還見到他們在挖山,就是找土。」
陸雲逸眼中閃過精光,若是沒有記錯,
高嶺土擁有極強的穩定性,即便是經過高溫,也能夠保持不變形,
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高嶺土顆粒細小,細膩質地,能夠填補坯體中的空隙,使坯體更加緻密均勻,燒制出來的瓷器也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光滑度和質感。
陸雲逸想到的是,黃泥水的確能夠完成對紅糖中雜質的吸附,但無法完成徹底,是否與黃泥的細緻有關?
他已經打定主意,換上高嶺土試一試。
深吸了一口氣,陸雲逸看向高福生,神情凝重:
「多謝高大人解惑。」
高福生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但也笑著點了點頭:
「老頭子我一輩子都在種地,就是想鑽研出畝產過兩石的糧食,本以為大限將至,此生無望。
但現在,甘薯的出現,讓老夫看到了完成心愿的可能。」
說著,高福生緩緩站了起來,表情凝重,面容肅穆。
而後在三人的詫異之下,用力躬身,朝著陸雲逸行大禮參拜。
陸雲逸連忙站起身,面露惶恐。
卻聽高福生聲音沉重:
「天下之難,多起於飢餒。
民無食則亂,士無食則餒,商無食則困,工無食則廢。
倉廩虛,禮儀崩,百事哀。
古之盛世,皆以足食為先,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今之世,亦當重農事,使民無饑寒之苦,則天下之難可緩,太平之象可興也。」
「高福生,在此代天下萬民,謝過陸將軍。」
陸雲逸連忙上前,攙扶起高福生,此等老朽雖然看起來不起眼。
以朝廷對於農事的看重,說不得能上達天聽。
同樣,陸雲逸對於此等人,也尤為敬佩。
能打好仗的人不少,但能種好地的人真不多。
「高大人,快快起來。
甘薯就在麓川,沒有陸雲逸也有馬雲逸,總會發現。」
高福生不知何時,已經老淚縱橫,連連擺手搖頭:
「早一年發現,就少餓死不少人啊,不知能救多少人的性命」
「等到明年,甘薯種植成功,
老夫親自上疏於陛下,為陸將軍請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