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思危 思退 思變

  第360章 思危 思退 思變

  春風無聲,滋潤萬物,

  但此刻,大理定邊城的春風,卻顯得有些蕭瑟。

  戰事眨眼間過去了三日,天色陰沉,烏鴉鳴叫,

  沉重與壓抑在所有人心中停留,讓人喘不過氣。

  城牆之上,軍卒們滿臉疲憊,

  四目相對之下,已經分不清身旁的同僚是誰。

  他們的盔甲早已破碎,有的已經破碎不堪,鞋襪內襯被鮮血浸濕,

  儘管心神疲憊,眼中血絲已經充盈到了極點,

  但他們依舊緊握著手中兵器,

  每一次揮砍都伴隨著低沉的怒吼,

  那是對敵人的憤怒,也是對心中壓抑的宣洩!

  他們疲憊、寒冷、厭倦、惱怒、不甘,

  但不論如何,他們都堅持在那裡。

  此時此刻,他們所考慮的已經不是戰後要拿多少銀錢,要立多少功勞,會升什麼職。

  而是只剩一抹執念。

  那就是,殺光敵軍,守住城池!

  為此,他們殺紅了眼,

  即便四肢柔軟無力,但他們依舊榨乾血脈中最後一絲力氣,向敵人揮刀!

  武器掉落後,他們身上的一切都是武器,

  頭顱、牙齒、肢體,甚至是臂膀折斷露出來的骨杈,

  若是有機會,他們會將其毫不猶豫地捅入敵軍的喉嚨!

  生命也如同草芥,一個又一個英雄倒下。

  或倒在城牆上,或跌落城下。

  定邊城原本嶄新的城牆已經斑駁到了極點,

  無邊無際的血液從城牆頂端向下蔓延,

  就如冬日的冰溜子,披掛在四方城牆,從上綿延至下,

  最後,被城下新出現的人山掩蓋。

  人山再一次出現了。

  攻城戰死的屍體已經壘起了將近一丈高,

  堆積如山,一片漆黑。

  每當陽光灑下,能看到從黑山上冒出來的手腳,充滿血污與泥污。

  還能看到一張張黝黑的臉,看不清五官,

  但卻能感受到其生前的憤怒,也能感受到他們最後的掙扎與抗爭。

  鮮血染紅了這片土地,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讓人窒息。

  城下的敵軍,如同瘋狂的野獸,

  一次次地發起衝鋒,毫不停歇,似乎永遠不累。

  但每一次,都被城牆上的軍卒們用血肉之軀阻擋下來。

  廝殺在繼續,所有人都陷入了茫然之中,

  麓川軍卒茫然的攀爬,明軍茫然的揮砍。

  似是要將雙方大軍揮砍至盡。

  城內,靠近四方城牆的房屋大多已化為瓦礫,

  火光沖天,煙霧瀰漫,將天空染成了一片灰暗。

  曾經繁華的市井,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往昔的輝煌與今日的衰敗讓人唏噓。

  百姓們蜷縮在殘破房屋內,祈禱著奇蹟的出現,

  但現實的殘酷卻讓他們心如刀割。

  此時此刻,這裡大部分都是女人與孩子,

  而城中的青壯與男人,都已經參與到了戰事之中,

  麓川一日十二個時辰不停攻城,僅僅靠軍卒,累也能累死。

  作為定邊人,保衛家園,

  保護身後的妻子與孩子,理所當然。

  所以在徵兆民夫的政令下達之後,

  原本擁擠的城池為之一空,只剩下了女人、老人、孩子。

  此刻,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恐懼與無助,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迷茫與絕望。

  他們麻木的眼睛看向以往所住的家。

  有的房屋被箭矢射穿,有的被炮火轟塌,有的則被熊熊大火吞噬,有的還殘存著巨石。

  戰事的殘酷與無情在此時此刻,毫不遮掩地綻放在所有人身前。

  所有人都沒有退路。

  要麼守住定邊城,要麼一起死。

  夜幕降臨,戰火依舊未熄。

  月光透過濃厚的煙霧,灑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上,為戰場增添了幾分淒涼與悲壯。

  戰事還在繼續,

  渾身染血的鄧志忠終於費盡力氣,將身前的一名麓川先登軍斬殺,

  看著倒地的屍體,鄧志忠只覺得渾身上下劇痛無比。

  相反,早已斷掉的胳膊倒是沒有了知覺。

  身旁僅剩的兩個親衛連忙衝過來,扶住了將要倒下的鄧志忠,

  又將他耷拉在身側的胳膊重新掛回了脖子上。

  感受著鄧志忠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甲冑,親衛嘴唇緊抿,

  再一次開口勸說:

  「大人,還是下去歇息吧,您已經三日沒睡了。」

  鄧志忠原本充滿疲憊的眸子剎那間充滿了怒氣,

  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卻沒有以往那般響亮,

  「混蛋,說的什麼狗屁話。」

  鄧志忠拉過了他的衣領,將他拽著看向前方,

  在那裡,昏黃的火光下,一眾軍卒一刻不停地廝殺,

  源源不斷地有敵軍攀爬上來,戰場慘烈無比。

  鄧志忠呼吸急促,用力抓緊他的衣領:

  「老子告訴你,我們是京軍,

  天子腳下的大明精銳,若是我們都守不住,

  那這天底下還有誰能信得過京軍?

  京城的威嚴何在?陛下的臉面何在?」

  「傳令全軍,所有將領重新登上城牆,不惜一切代價,守住!」

  「就算是死也要給老子拉一個墊背的跳下去,死在城下!」

  「去!」

  親衛呼吸急促了些,眼眸重新恢復堅定:

  「是!!」

  等到一名親衛離開,

  另一名親衛就要乖巧許多,連忙用力將鄧志忠攙扶起來:

  「大人,來喝口水。」

  親衛從背後拿過水囊,又從懷中抓了一把干杏,

  可拿出來一看,不知何時早已經浸滿了鮮血,散發著腥味。

  鄧志忠卻沒有猶豫,將手中長刀一丟,

  一把抓了過來,放在嘴裡,就這麼用力咀嚼,

  充滿血絲的眼睛掃視著整個城牆,最後停留在靠近北方的缺口上,

  「告訴霍鑫,讓他帶著百人隊去填補缺口。」

  「大人,霍大人剛剛撤下城牆不過一刻鐘。」

  「快去,休息了一刻鐘還不夠,老子一大把年紀了,都沒下過城牆!」

  「是!!」

  親衛將水囊以及懷中最後一把干杏遞了過來,

  連忙跑開,動作不那麼利索,有些趔趄。

  當二人都離開後,原本一臉嚴肅的鄧志忠五官忽然扭曲起來,

  倒吸了好幾口涼氣,額頭浸出冷汗。

  他低頭看向胸口,那裡有一道原本是白色,

  此刻已經變成血色的繃帶,繃帶之下,是一道深入骨髓的傷口。

  鄧志忠牙關緊咬,眼眸微閉,

  不停地深呼吸,最後臉色一點點恢復如常,只是手掌與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鄧志忠暗罵一聲:

  「都春天了,怎麼這麼冷。」

  現在,定邊城的戰事相比於以往雲南發生的任何戰事都要慘烈。

  整個麓川大軍就如瘋了一般,不間斷的攻城。

  不僅讓麓川軍隊中許多僕從兵心生畏懼,

  就連定邊城內的一萬五京軍都感受到忌憚萬分。

  三衛都是去過北疆,與北元朝廷真刀真槍廝殺過的精銳軍卒,

  他們也不得不承認,

  此刻的麓川軍,其韌性比北元軍卒絲毫不差!

  鄧志忠深吸了一口氣,撿起丟在一旁的長刀,視線在城牆上掃視,

  他能感受到,攻城的烈度在今日下午猛地降低,

  明軍的損失也在驟然減少。

  鄧志忠嘴角微微勾起,強行使自己露出一抹微笑。

  麓川,差的是百年王朝的底蘊。

  如今烈火烹油的強行為之,撐不了多久。

  可鄧志忠還未等想完,城牆下就傳來了喊殺聲,

  中氣十足,充滿了必勝的渴望。

  鄧志忠臉色一僵,暗罵一聲烏鴉嘴,

  而後提著長刀上前,發出一聲大吼:

  「弟兄們,新一波的攻勢來了,

  再守半個時辰就是換防之時,堅持住!!」

  沙啞蒼老的聲音在城牆上迴蕩,

  在弩箭密集的呼嘯聲以及衝車重新開始的衝撞聲下,顯得渺小。

  麓川新一輪的攻勢開始,

  衝鋒的號角響起,讓四方城牆的明軍都感受到了陣陣疲憊。

  處在南城牆的洪福衛承擔了最為猛烈的攻勢,

  此刻,洪福衛已經損失接近兩千人,民夫也死了將近千人,

  這也導致輪換的頻次越來越快,

  休息的時間越來越少,陷入惡性循環。

  沐晟此刻已經丟棄了長刀,轉而拿上了斬馬刀,

  他在今日剛剛發現,揮舞長刀長槍可能會被敵軍甲冑阻攔,

  但揮舞斬馬刀則不同。

  此刻他帶領著親衛獨自守候十丈長的城牆,

  斬馬刀在他手中不停揮舞,破風聲響起,無人是其一合之敵!

  「殺殺殺殺!」

  沐晟這三日也從未歇息,

  披頭散髮的模樣如同厲鬼,猩紅的眼眸透過長發縫隙,

  讓不少麓川軍都不敢過於靠近。

  就連他身後的軍卒,都不由得心生感慨,年輕就是好。

  沐晟也很累,但他更多的是守住定邊的決心,

  此刻的定邊城中,他要比城中百姓的決心還要大!

  這是西平侯府的職責,作為侯府二公子,理應戰敵與民前,

  即便是累,他也會揮灑出身軀中最後一絲力氣來殺敵,證明他自己的本領!

  隨著斬馬刀揮灑,殘肢斷臂灑落一地,

  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大地已經被猩紅浸滿。

  沐晟大口喘著粗氣,扶著斬馬刀戰力,

  看著爬上來的一個個麓川軍,咬緊牙關,面露狠辣!

  他抬頭看向天空中的清冷的月亮,不禁喃喃自語:

  「爹,你死哪去了?再不來,我可真就累死了。」

  沐晟手握斬馬刀,邁動步子快速跑向衝過來的敵軍,

  身上的鮮血不停揮灑,淋了一地。

  沐晟對著一名麓川兵當頭劈下!

  斬馬刀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顫鳴,

  那名麓川兵的長刀被砍斷,斬馬刀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腦袋裡,劈成兩半。

  沐晟深吸了一口氣,用力一抽,將斬馬刀抽掉,心中無聲自語:

  「打仗真難啊」

  他轉而看向南方,在那裡山林若隱若現,一片漆黑,

  「姐夫,你還活著嗎?」

  南方山林之中,幾道高大身影立在樹木的枝葉上,

  手拿千里鏡,靜靜看著視線盡頭的定邊城!

  那裡燈火通明,就如黑暗中的一盞明燈,尤為刺眼。

  可拉近一看,遍地的屍體以及血腥,

  幾乎要將整個千里鏡填滿,

  即便隔著很遠,似乎都能聞到屍體的惡臭以及那沖天的血腥。

  「雲兒哥,依你看,定邊城還能堅持多久?」

  劉黑鷹手拿千里鏡,

  一邊看一邊吃著手中的瓜果,汁水聲音清楚的迴蕩在四周,

  讓不少同樣在探查記錄的軍卒忍不住乾嘔。

  他們無法想像,在將此等悽厲戰場盡收眼底之後,

  大人如何還能吃得如此津津有味。

  陸雲逸臉色如常,若有所思地說道:

  「十天半個月不成問題。」

  此話一出,不僅劉黑鷹有些吃驚,

  周遭枝葉上站立的將領也紛紛將詫異的目光投了過來,希望能聽到解釋。

  陸雲逸也不再吝嗇:

  「攻城是雙方士氣的比拼,也是雙方戰略的比拼。

  在這一過程中,只要糧草充足,守城者的士氣會愈發高漲,

  因為守住城池本就是守城者的主要戰略。

  而攻城者會因為遲遲無法攻下,士氣萎靡,

  對於麓川,定邊只是他們前進路上的一顆絆腳石,

  他們真正的戰略是攻占大理,打通向西通往麓川的通道。

  現在,被定邊阻攔三日,

  戰略上已經有了失敗的跡象,士氣會愈發低迷。」

  見諸多將領面露思索,陸雲逸繼續說道:

  「當看不明白戰事時,就思考雙方的核心訴求,

  從而找到脈絡,進而掌控敵軍下一步的動向,這是為將者必須有的本領。」

  劉黑鷹不論何時,總是第一個明悟,又是第一個響應,

  他一邊用力啃咬著嘴裡瓜果,一邊說道:

  「嚼嚼嚼吭哧吭哧嗯~雲兒哥說得對。」

  陸雲逸瞥了他一眼,一巴掌就拍了過去:

  「對什麼對,吃吃吃,就知道吃。」

  劉黑鷹脖子縮了縮,開始在身上摸索,

  很快就掏出了一個果子遞了過來:

  「雲兒哥,你是不知道啊,這幾日為了糊弄那些麓川兵,

  我可真是累瘦了,得多吃點補補。」

  陸雲逸結果果子看了看,不知道是什麼,

  試探著咬了一口,入口甘甜,汁水充足,像是桃。

  他一邊吃一邊說:

  「那些麓川兵是思倫法派來監軍的,要好好盯著點,

  昨日咱們剛到,就已經傳來了兩封信件,讓南方諸國的將領去覲見。」

  劉黑鷹臉上閃過一絲煞氣:

  「就是,人都死乾淨了,怎麼去見。」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

  「雲兒哥放心吧,那阿琚苗是老狐狸,他應付得過來。」

  「他怎麼說?」陸雲逸有些好奇。

  劉黑鷹不大的眼睛中露出一絲精光,嘿嘿一笑,清了清嗓子,裝作阿琚苗的聲音:

  「岱旺將軍帶著一眾軍卒去追捕明軍殘餘,三日就能見分曉。

  至於此刻的定邊戰場,岱旺將軍命我等先行前來助陣。」

  說完,劉黑鷹的聲音重新恢復了年輕,有些可惜:

  「說來可惜,咱們這也有個幾萬兵,

  拒絕了前去相見的軍令後,思倫法也不親自來看看,讓我白費了一番功夫啊。」

  陸雲逸輕笑了一聲,淡淡開口:

  「麓川國主,自然要待在麓川軍中,來暹羅與安南軍伍中算是什麼事。」

  劉黑鷹一邊看著前方戰場,一邊說道:

  「不過.雲兒哥,

  此等蔭蔽之法也瞞不了幾天,那些麓川人遲早會發現端倪。」

  陸雲逸卻毫不在乎:

  「發現就發現吧,麓川人也蹦躂不了幾天,

  據我的推算,大軍此刻應該已經清理完楚雄的一干麓川人,

  再向定邊趕了,抵達之日就在明後兩天,

  到了那時,思倫法插翅難飛。」

  劉黑鷹眉頭微皺,喃喃自語:

  「幾十萬人的調動不可能無聲無息,

  按理來說,思倫法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入套了,

  那他還讓我們等在二十里外,不抓緊齊心協力攻城,有些古怪。

  其中是不是有什麼我們沒想到的端倪?」

  此話一出,不少將注意力放在這裡的將領都開始發散思緒,腦海中念頭飛轉。

  也想不明白此事。

  陸雲逸輕笑一聲:

  「當然知道,就算是沐侯爺的大軍隱藏地再好,麓川無法發現,

  可定邊就在眼前,猛然間多了如此多精銳,

  就算是推測,也能猜出來端倪了。」

  「那他?」

  劉黑鷹面露疑惑,咀嚼的速度也一點點慢了下來。

  陸雲逸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笑容,臉上寫滿了一切盡在掌握。

  「人有三思,思危、思退、思變,

  麓川現在沒日沒夜的攻城,就是為了謀求戰事上的變化,

  若是打得下來,這場仗在思倫法看來就還沒輸。」

  「看來?」

  陸雲逸解釋道:

  「在思倫法看來,景東營寨還在,

  不過是有些明軍襲擾,大局還能夠掌控,

  只要拿下定邊,麓川的觸手就已經伸進大理,

  後續再從大理西側兩面夾擊,未嘗沒有奪下大理的機會。」

  「但現在,思倫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景東營寨已經被我等拿下,

  甚至已經來到了眼皮底下,

  恐怕就算是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皆是笑了起來,眼前迷霧清晰了許多。

  陸雲逸繼續開口:

  「而他將我等『麓川戰兵』安排在戰場二十里外,就是思退之舉,

  一旦在沐侯爺大軍來臨之前,麓川無法打下大理,

  他們那些麓川兵就可以在我等的接應下,

  從大理南側撤退,退回景東,

  這也是為什麼南側的戰兵以及營寨安排得如此多,就是為了方便撤退。」

  頓了頓,陸雲逸繼續說道:

  「今日阿琚苗拒絕了前往中軍大帳相見,思倫法沒有深究,你可知為何?」

  劉黑鷹搖頭如同撥浪鼓:「不知。」

  「思倫法召集這些戰兵根本不是為了打仗,

  只是為了用作餌料牽制大明,也填充退路。

  尤其是眼前的攻城戰事,如此慘烈,旁人信不過,反而會拖累自身士氣。

  所以,只要我等守好麓川大軍的南側後方,

  能讓麓川大軍安全撤離,就是大功一件,思倫法就會覺得值。

  當然,這是他原本的計劃,」

  「現在你我橫插一腳,等他真正開始撤退之時,

  我等只需要在那時出兵,

  就會形成一個以定邊、楚雄、定邊南側為基的包圍圈,

  思倫法大軍就困在中間,

  攻守異形之日,就是麓川殞命之時。」

  此話一出,山林中的黑暗中陡然增添了一些粗重喘息,

  對於眼前局勢,他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

  不遠處,李景隆站在樹根,剛剛結束了一場大吐,

  即便難受至極,但他依舊在心中震驚無比,

  「這就是名將眼中的戰事?竟然如此清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