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麓川思倫法
「滾!」
「此等禍國殃民之法,你也敢拿來?」
「放肆!!」
不等進入,軍帳內的怒吼便滾滾襲來。
阿普鹿南愣在原地,那是國主思倫法的聲音。
阿普鹿南突然覺得,今日前來似乎不是一個好時機。
不遠處的沙瑪將軍見他定在那裡,
眼中閃過猶豫,慢慢走了上來,輕聲提醒:
「大人,國主這幾日心情有些不是太好,大人可以明日再來。」
阿普鹿南抬起頭來,見到了殺瑪和煦的臉龐,不由得抿嘴一笑:
「多謝沙瑪將軍,今日要說之事尤為重要,在下等一等便可。」
沙瑪將軍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勸說。
前線士氣低落,
他也希望來自明國的消息能給軍隊提振幾分士氣。
迎著朦蒙細雨,阿普鹿南見他臉色凝重,輕聲發問:
「國主近些日子心情不好可是因為大理之事?」
沙瑪將軍點了點頭,道:
「大人,罕拔將軍的遭遇使得國主很是哀傷。
罕拔將軍跟隨國主走南闖北,立下赫赫功勞,
軍中的天竺人大多都是罕拔將軍劫掠而來,
現在聽聞罕拔大人遭難,他們也變得不安分起來。」
「那些外族人也開始不安分了?」阿普鹿南眉頭緊皺到了極點。
沙瑪將軍臉色有些凝重,沉聲開口:
「今日國主斬殺了想要逃走的將近一千外族人,
將他們的腦袋都掛在火把之下,讓他們的靈魂不得安息。」
阿普鹿南愣在那裡,瞳孔在眸子中劇烈搖晃,局勢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了嗎?
那些天竺人向來痴傻,士氣不好不壞,
雖然不安穩,但一直都對麓川心存畏懼,也沒有生出什麼叛亂。
現在,居然有人逃走?
這對天竺人來說,已經是一個難以想像的事,可見他們心中多麼懼怕。
怕的不是麓川人,而是明人。
而那些天竺人心中所想,阿普鹿南能猜到幾分,
將他們打敗的罕拔將軍都戰敗了,他們又如何能打得過明人?
不如早一些一跑了之。
阿普鹿南輕嘆一聲,原本還有些遲疑的心緒變得堅定,
不論如何,現在退軍與明國停止兵戈,是最好的辦法。
這時,沙瑪將軍聽到軍帳內久久沒有傳來聲音,緩緩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大人請進吧。」
阿普鹿南臉色凝重,抬腿邁入軍帳。
可隨之而起的莫名氣味以及眼前景色,讓他臉色大變!
在他身前,碩大的軍帳如往常那般富麗堂皇,
國主所坐的椅子立在最上首,
雕刻著麓川的諸多圖騰,在明亮的燭火下顯得威嚴萬分。
不遠處有巨大的地圖以及沙盤,
還有一張用來批閱文書軍報的長桌,此刻已經堆得滿滿當當。
與以往唯一不同的是,原本毛線柔順的虎皮地毯上,
多了一具血淋淋的屍體,無頭屍體。
鮮血不停向外揮灑,
噴濺的血液將原本的虎皮地毯弄得亂七八糟,不似以往那般毛糙柔順,
血腥味開始瀰漫。
在屍體一旁,
一名身長八尺,身體寬闊的男子靜靜立在那裡,
手持長刀,臉上以及身上有一些血跡斑點,凶厲氣息毫不掩蓋。
阿普鹿南在看到他的一剎那就屏住了呼吸,大腦一片空白。
很快,來自腳邊的一陣觸碰喚醒了他,
輕輕低頭,他才發現那是什麼。
一顆臉上閃爍著茫然的腦袋,
雙目圓瞪,嘴唇張開,眼裡閃著不可思議與驚愕。
似乎還在說話時,就被一刀砍下了腦袋。
阿普鹿南嘴唇乾澀,喉嚨上下滾動,
他慢慢抬起頭,
看向面容凶煞,稜角分明,正在擦拭血跡的國主思倫法,滿臉愕然。
死去之人,阿普鹿南認識,
是負責調兵的將軍,相當於明國的兵部尚書,
如今,就這麼死在軍帳中?
這時,門外聞到血腥味的沙瑪將軍沖了進來,
見到眼前這一幕,已經拔出一半的長刀緩緩落了回去,
與阿普鹿南不同,臉上只有一些嚴肅,還有一絲畏懼。
阿普鹿南與之對視,皆沒有說話,軍帳內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腳步聲響起,原本靜靜站立的國主思倫法有了動作,
他挪動身體,來到了阿普鹿南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
銳利的眼中充滿了古井無波,
對於剛剛發生之事,像是隨手而為,毫不在乎。
「阿普鹿南,回來作甚?」
直到此時,阿普鹿南才反應過來,身體打了一個激靈,躬身一拜:
「阿普鹿南見過國主。」
「此番回來是與國主有要事」
說到這,阿普鹿南的聲音猛地卡住,
像是被攥住了脖頸的公雞,支支吾吾的無法說話。
他視線前方就是倒下的屍體以及噴濺的血液,腳下就是腦袋。
還說不說?
他猛然間陷入莫大的恐懼之中,
麓川的未來他看得到,所以他回來了。
但現在,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為何不說下去?」
思倫法深沉且嚴肅的聲音自上而下傳來,聽不出言語中有什麼不滿,
深吸了一口氣,阿普鹿南腦海中閃過麓川種種,又閃過了在明國種種,
一面是四處遭災生靈塗炭,另一面是百姓安居樂業。
如何選,阿普鹿南在此刻已經有了決定。
他眼中茫然彷徨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決然,
剛剛彎到一半的腰也徹底彎了下去:
「此番回來是與國主有要事相商。」
「什麼要事。」
「事關麓川國運之大事。」
聲音沉穩,不帶一絲波動。
思倫法聽後默默轉過身,朝著上首王座走去,一邊走他一邊說:
「殺瑪,收拾。」
殺瑪如釋重負,給了阿普鹿南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快步沖了上來,
也不需要幫忙,他將屍體以及頭顱都放到了虎皮地毯上,帶著虎皮地毯一起離開
此時,思倫法坐到上首,看著軍帳中站立的唯一人影。
「說吧。」
阿普鹿南深吸了一口氣,渾身緊繃,
膝蓋一點點彎曲,就這麼跪在失去了虎皮地毯的冰冷大地上。
他能感受到地上石子帶來的異物感,也能感受到慢慢從腿向上傳遞的冰冷。
但他依舊決然開口:
「國主,臣此次在明國收穫頗豐!
並且,見到了那位奇襲金齒衛的陸雲逸,還與他辯論了一番。」
軍帳內的氣氛剎那間變得凝重。
原本有些興致缺缺的思倫法一下子挺直腰杆,眼眸微微睜大,死死地盯著阿普鹿南,
「陸雲逸?抓住罕拔那個?」
阿普鹿南沉聲回答:
「回稟國主,的確是陸雲逸,
那時他在昆明的演武堂授課,臣應邀前去,
雖是聽課,實為爭辯。」
「結果如何?」
阿普鹿南臉色有些沉重,「臣被說得無言以對,無話可說。」
他將胸口中用油紙包裹的文書拿了出來,小心翼翼打開油紙,
站起來走至思倫法的桌案前,將其遞了出去。
「國主,這便是臣與陸雲逸爭辯之言,還請國主查看。」
思倫法看向那本有著鮮艷藍色封皮的冊子,
嘴角發出了一絲冷笑,眼中有著不悅。
但他還是將冊子拿了起來,拉過了一旁微微搖晃的燈火,細細看著。
當他看到那碩大的標題時,眼中蘊含的不悅更甚,
[麓川戰事成敗—戰爭經濟學分析]
思倫法冷哼一聲,聲音清冷
「裝神弄鬼,明人總是用這些雲裡霧裡的手段來誆騙我等,莫要上了明人的當。」
阿普鹿南沒有再說話,
而是默默將頭低下,這在麓川表明臣服之意。
軍帳內安靜了下來,思倫法慢慢看著手中文書,
儘管對於其中的一些字詞無法理解,
但他還是看出了大概意思。
從滿臉的不耐煩到神情鄭重,到最後的眉頭緊皺。
眼神消退的凶厲也涌了上來。
他微微抬起頭,瞥了一眼阿普鹿南,
就如正在捕獵的老虎一般,蓄勢待發。
見阿普鹿南一直沒有抬起頭,
思倫法又將腦袋低下,繼續看文書!
時間流逝,他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渾身散發著凜冽殺意,呼吸也不免急促。
握住文書的粗大手指因為用力而變得緊繃,
原本嶄新的冊子也多了幾分褶皺。
直到冊子看完,罕拔才抬起頭盯著阿普鹿南,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機:
「此番匆匆趕回,就為了給我看這等狗屁不通之言?」
直到此時,阿普鹿南才緩緩將頭抬了起來,
他的嘴唇已經被牙齒咬出了絲絲血漬,臉色也有幾分慘白,
就如做了錯事一般的孩子,不敢看向上首的大人。
他盯著前方那還有絲絲血跡的地面,沉聲開口:
「國主,明國不可一戰而勝,需徐徐圖之。
我等占據景東,雖然失去了潞江以東之地界,但尚且有攻伐之餘地,
不如就此休整兵戈,返回國內,重振旗鼓,等待下一次攻伐!」
聞言,思倫法手掌微微顫抖,牙關緊鎖,整個人發出了令人感到古怪的嘶吼:
「休整兵戈?打了將近半年才得到如此結果,你讓我休整兵戈?」
「景東怎麼辦?」
「死在前線的族人怎麼辦?」
「那些渴望通過戰事獲取自由的外族人怎麼辦?」
「大理戰敗了,罕拔被抓了,你就膽怯了?」
一連串的問題在軍帳內迴蕩,
思倫法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演變成了怒吼。
聲音穿透了用來遮蔽風寒的厚厚帳篷,
使得在外值守的諸多軍卒心中閃過一絲畏懼。
殺瑪將軍此刻正在清洗著沾染血跡的手掌,
聽到怒吼,儘管還未有洗乾淨,但他也沒有再繼續洗。
軍帳內,阿普鹿南重新恢復匍匐姿勢,
聲音相比於以往的跌宕起伏,多了一些平淡:
「國主,明國並非不可勝,但絕不可能被一戰而敗。
現在結束,麓川之國已經占了天大便宜,
不如就此退去,等待下一次機會。」
不給思倫法說話機會,阿普鹿南快速開口:
「國主,明皇已經老了,他快死了。
等到他死那一日,明國國內混亂,
政令新老交替,就是我麓川翻身之時,
到時一舉進兵,攻伐大理,徹底在明國身上撕開一個口子。」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思倫法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從上首傳來,帶著冰冷,
「這一仗,是我麓川想打?」
「老皇帝要死了,在死之前他要拉著四方仇敵一起進棺材。」
「北元已經先行一步,現在輪到麓川了。」
「虧你熟讀明人史書,難道不知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的道理?」
「本王若是不發兵,明國就會一點點蠶食麓川,等到我們足夠弱時一哄而上。」
「此等事情你沒看到嗎?」
「還是你與國中一些人一樣,想當縮頭烏龜?」
思倫法很憤怒,聲音飛快,
一隻手緊緊握在座椅扶手之上,
已經能聽到扶手發出滯澀且難以忍耐的吱呀聲。
阿普鹿南跪在下首,心如死灰,
他早就預料到國主不會輕易撤兵。
阿普鹿南呼吸一點點急促,
「國主,臣在昆明城將近半年,
明國並非要將麓川與北元那般徹底打死,
而是要讓我等復歸以往,俯首稱臣。
國主,若是能不損我麓川之利,稱臣也未嘗不可啊。」
「夠了!」
思倫法發出一聲怒吼,握在手裡的座椅扶手被他捏出了一道裂痕。
「阿普鹿南,你是麓川使臣,難道還沒有明白?
國與國之間沒有情誼以及誠信,
今日退了,成為明國麾下之臣,
後日,明國衛所就能堂而皇之地開進麓川!
我等稍有抵抗,就會如那史書上所寫一般,
麾下麓川有不臣之心,平滅之。」
思倫法的聲音忽然平靜了下來,嗤笑一聲:
「在明國半年有餘,還不知明人的伎倆?」
「名正言順對於明國來說有多麼重要,你不知道?」
「阿普鹿南,你怕了。」
阿普鹿南跪伏在地,仿佛被抽離了全部力氣,眼睛一點點閉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才緩緩傳來,帶上了一些沙啞。
「國主,臣怕了,
臣怕麓川如北元一般消失,
臣在明國見到了不知多少年輕俊傑,
還見到了陸雲逸,
見到他後,臣覺得,麓川上下沒有與之匹敵的年輕人。
國主英明神武,能與明國斗得難解難分,
但.」
說著,阿普鹿南身體開始輕輕顫抖,似是在抽泣,
「請恕臣膽大包天,妄議國主,
等國主百年之後,麓川又有誰!是明國的對手。」
「臣以為,偏安一隅也沒有什麼不好,
至少我等麓川還在,頭頂有明國這等龐然大物,
我等不應與其爭鋒。
罕拔將軍說得對,我等應調轉刀兵,
看向西側,功伐天竺!
天竺雖大,但不是麓川的對手.」
說話間,他聽到了淡淡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想到剛剛那番場景,他甚至已經感受到了刀鋒的凜冽鋒芒。
阿普鹿南緩緩閉上了眼睛,對於此等結果他早已預料,
但奈何,話終究有人要來說,事終究有人要來做。
阿普鹿南心神沉寂下來,靜靜等著長刀落下,斬下他的頭顱。
「.」
等了許久,長刀遲遲未斬下,
阿普鹿南有些疑惑地睜開眼睛,微微抬頭,能看到那一雙鑲嵌著玉佩的戰靴。
沿著戰靴向上看去,
華貴的服飾與碩大的身軀似是組成了一座高山,屹立在身前。
最後,他看到了思倫法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龐。
阿普鹿南看著他空空如也的手掌,眼中不禁閃過詫異。
「阿普鹿南,你要比國中一些孬種好上許多。」
思倫法淡淡開口,眼中閃過一絲讚賞。
在阿普鹿南的愕然中,他只覺得臂膀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掌抓住,
而後拖拽而起,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普鹿南,這一仗若你我不打,後輩再想與明國一戰,難如登天。」
阿普鹿南猛地愣住了,嘴唇緊抿,盡顯苦澀,
此言極對。
這是明國最強之時,也是麓川最強之時,
按照那陸雲逸所言,
即便明國後世之君昏聵,也依舊能憑地大物博生生打死麓川。
而麓川,若錯過了眼前這位國主,
偏居一隅,只會一代比一代弱。
「國主.」
思倫法緩緩搖了搖頭,嘴角出現一絲笑容,針扎一般的鬍子閃爍著銀光。
「罕拔看得比你明白,
他要去天竺不假,首先要攔阻東邊的明國,
明人喜歡折中,就算是要降,
也不能就這麼匆匆忙忙的降,至少要與明國戰上一場。」
思倫法上前拍了拍阿普鹿南的肩膀:
「放心吧,麓川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此戰必勝。
明日你就返回昆明城,告知那些明人,本王要與明國在景東一決生死。
本王與麓川勇士,在景東等著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