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論正統之名與草原政局之要:大明伐元之鑑。
離開前軍斥候營寨的蔣瓛心緒已經沉重到了極點,
並不是因為名單之事沒有探明後續,
而是他在大軍之中又發現了一個無法掌控,甚至看不透之人,
並且在先前的交鋒中,他落入下風。
大軍之中,能給他如此壓迫的,
只有那些底蘊深厚的軍候,還有那些家中顯赫的世家公子。
今日,又增添一人。
而且,他先前潛入陸雲逸的軍帳並非沒有收穫,
至少他在驚鴻一瞥中看到了桌案上那一本厚厚的藍色書冊。
長時間待在中軍大帳的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是整個大軍的軍功冊,居然出現在一個小小參將的桌案上!!
蔣瓛心中的忌憚已經不能用言語來形容,
他清晰地記得前些日子申國公鄧鎮想要拿著軍功冊挑選一些年輕的將領,
記錄在五軍都督府的案牘中,加以關注。
但大將軍藍玉卻以還未整理完全拒絕,並告知要等一等。
當時只道是尋常,今日見到才心中明悟。
哪裡是沒整理完全,分明是不在中軍。
蔣瓛身騎戰馬,視線一點點空洞,
舉目望去燈火形成的長龍蔓延,一眼看不到盡頭,似乎要與天上的月亮爭輝,
他將馬速慢了下來,伸手入懷,
拿出了那張泛黃紙張,看著上面的名字,無奈嘆息一聲,將其撕得粉碎。
在陸雲逸這裡碰了壁,蔣瓛心中已經有了一些明悟,
這北征大軍之中藏龍臥虎,
那些權貴女子的死亡絕非偶然,說不得就是哪位軍候故意為之,
就是為了讓朝廷無法掌控這股力量,其中有沒有私心蔣瓛不敢想,
但以如今的結果來看,對朝廷無異於是有益的。
諸多軍候也樂見其成,
她們的死就如北元王妃的死一般,
被很多人注視,但最終落得悄無聲息。
他若是再不長眼去刨根問底,說不得會死於非命。
蔣瓛趁著夜色回到了中軍,他將戰馬交給軍卒,自己則徑直走向中軍大帳。
一路行來的半個時辰里,他考慮了許多,
操控草原罪人之事他已經打算放棄,
但卻可以借著其他理由,窺探一二。
已至子時,軍中大帳的燭火依舊沒有熄滅,
戰事結束,大將軍藍玉的軍務雖然沒有戰時繁多,
但戰事結束後的一些後續處理同樣讓人心煩。
功勞的分配、俘虜的安置、隨軍民夫的賞賜,
以及大軍入境後的去向都需要他親自操持,力求儘可能地做到面面俱到。
至少在功勞分配這一方面,戰後要比戰前更加繁瑣。
此時,大將軍藍玉坐在桌案後,皺著眉頭盯著手中文書,
眼中帶著一絲絲惱怒,還有一些無可奈何。
軍中的糾纏比之朝堂之上絲毫不差,這關乎家族門楣也關乎子嗣福澤,誰都不肯讓步。
更麻煩的是,軍中之人手中拿的是刀,動怒就砍人,稍有不慎就是內鬥廝殺。
眼前這封軍報,就是兩個千人隊在對後軍營寨一處關鍵防禦的攻破上有了糾紛,
雙方誰都不服,如今有些劍拔弩張。
兩個千人隊一個主攻一個佯攻,但敵軍的防禦主力卻出現在佯攻之地,
最後正面戰場毫無疑問地大獲全勝,
而那佯攻的千人隊也憑藉軍卒悍勇生生地將其防禦主力擊潰,只不過損失慘重,半數負傷。
至於此戰主功,上官照章辦事,記在了正面戰場的千人隊身上。
如此佯攻的千人隊就有些不服,一來二去二隊就結仇作怨。
此事能鬧起來的原因,
歸根結底是佯攻千人隊的千夫長是已故鎮國上將軍茅成的小兒子,否則照章辦事即可。
藍玉臉色陰沉,抬起手捏了捏眉心,輕輕嘆了口氣,提筆書寫,
[兩部軍功由軍律擬定,茅子隱馳援有功,主戰破敵,另有封賞。]
主攻軍卒的軍功無論如何也不能剋扣,否則此事傳出去再想讓軍卒們賣命主攻,千難萬難。
只有給茅子隱另外找補一二,
一邊是前線軍卒,另一邊是功勳之後,兩邊都不能怠慢。
寫完後,藍玉將那冊子一丟,氣呼呼地拿起茶壺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征虜大將軍看著風光,
但大軍中不知有多少人罵他,不知有多少人不領情,
打勝仗時齊心協力,恨不得兩肋插刀,一到了分功之時就大打出手,兩看相厭,哪來的道理。
就在這時,略顯輕快的腳步聲自軍帳外響起,
藍玉眉頭一皺,看了過去。
果不其然,是身穿一身黑色常服的蔣瓛。
「參見大將軍。」
「如此晚了,所來何事?」藍玉臉色凝重,直直地盯著他。
蔣瓛輕輕一笑,朗聲道:
「大將軍莫要著急,並無什麼大事,只是覺得中軍對於一些草原權貴的安置有些不妥。」
「恩?有什麼不妥?」
藍玉眉頭緊皺,低頭看向桌案上堆積的軍報文書,從最下面抽出一本放在身前。
蔣瓛抿了抿嘴,將剛剛陸雲逸所說草原人藉助草原權貴名頭作亂的事說了出來,
還添加了一些自己的理解,
比如在山西陝西之外鬧事的幾位只有千餘人的『可汗』,以此來增加說服力。
可卻沒承想,藍玉的眉頭愈發緊皺,眼神也愈發怪異,最後展開了手中的文書,
蔣瓛一邊說,藍玉一邊看
一刻鐘之後,蔣瓛頓了頓,說道:
「大將軍,草原權貴要妥善安置,否則後患無窮啊。」
蔣瓛抬起頭看向藍玉,頓時一愣,大將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大將軍?」
「啊,你說得對,對於草原權貴的安置的確要記錄在冊,避免一些人頂風作亂,你說得很好。」
藍玉擠出了一抹笑容,看向蔣瓛:
「你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
「那就下去吧,我還有一些文書要處理。」
「是。」
蔣瓛眉頭緊皺,轉身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藍玉揪了揪耳朵,低頭看向手中文書,
只見上面有幾個左右扭曲,像是瀕死之人所寫之字。
《論正統之名與草原政局之要:大明伐元之鑑》
十日後,因為長時間的日夜勞作,
中軍所在飼養上等馬的草原俘虜多有死傷,
便展開了以往就有的俘虜輪換之法,
前軍俘虜入後軍,中軍俘虜入前軍,後軍俘虜入中軍,
以此來減少俘虜死傷,還能讓勞作雨露均沾。
蔣瓛如往常一般在拔寨之時站在高處,
看著那些草原俘虜拔出營寨,餵養戰馬,眼中的欣賞以及渴望毫不掩蓋。
昨日被調走的中軍草原俘虜,已經累到脫相,還是在努力堅持,直到生生累死,
不過十餘日,這處有兩萬草原俘虜的營寨就已經少了將近千人。
疾病、勞作、飢餓都能帶走他們的性命。
看著眼前一切,蔣瓛拿出隨身帶著的冊子,在上面飛速記著什麼。
在前軍斥候部的遭遇讓他下定決心,要投放一些力量到草原,
一方面是培養足夠精銳的暗探,壯大錦衣衛勢力。
另一方面是探查草原方面的訊息,讓後續的戰事變得更簡單。
而去到草原的人選,
他打算挑選一些機靈的草原權貴,利用他們的正統之名,
再挑選一些草原罪人,利用他們的愚昧與忠誠,
二者雙管齊下,必然能在草原上有極大收穫,
力爭在大明下一次出征中,奪得一份功勳。
蔣瓛所記的不是這些草原罪人的名字,而是其年齡打扮,
每一批進入馬廄的草原俘虜都會登記在冊,
只要事後在文書中輕輕翻找便能找到具體的人,而不用打草驚蛇親自去問。
他這一本冊子中,已經記下了不下百餘人,中軍罪人占絕大多數,
後軍俘虜今日剛剛投入勞作,只記錄了二十餘人,
他們幹活踏實,行動利索,沉默寡言,是最好的暗探人選。
就在這時,中軍不遠處傳來劇烈的馬蹄聲,
馬蹄如雷,震得大地微微顫抖。
馬廄中的戰馬似乎感受到了戰陣氣味,也變得暴躁,不停地刨動蹄子,發出響鼻。
蔣瓛站在高處,眺望而去,
只見中軍附近出現了一隊數千人的騎卒,
他們衣著狼狽,甲冑上都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泥土,
軍卒們灰頭土臉,整個軍陣還帶著戰場上的廝殺氣氛,不過有一些蕭瑟。
蔣瓛略微皺眉,眉頭迅速舒展,臉上出現一絲恍然,
是前去追捕失烈門等人的俞通淵部,
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個月便返回,看他們灰頭土臉的模樣,應當是沒有收穫。
想到這,蔣瓛的臉上勾起笑容,快速將冊子收起,翻身上馬朝著中軍大帳而去。
等他到來後,這裡已經多了幾匹略顯疲憊身形乾瘦的戰馬,
不過其身軀個頭都要比尋常戰馬大上一號,一看就是好馬。
在大軍之中,如此張揚的,也就那麼幾人。
蔣瓛冷笑一聲,腳步放緩,漫不經心地走入中軍大帳。
此刻裡面已經有了許多人,是在軍候以及各部將領,
他們見到蔣瓛進入,眼中沒有絲毫波動,
只是輕輕一撇,便挪開視線,像是看一條毫不相干的野狗。
對此,蔣瓛早已經習慣,
默默走到一側的陰影處靜靜站立,聽著都督僉事俞通淵在軍帳里破口大罵。
他帶著部眾去追失烈門與切捏來等人,
一去就是千里,一直追到了克魯淪河還是沒有追上,
無奈之下匆匆返回。
大帳之中的諸多將領看到他的狼狽模樣,
想要大笑出聲狠狠嘲笑,但生生憋了回去。
沒有抓到丞相失烈門與知院切捏來,更重要的是沒有找到天寶奴,
就意味著,俞通淵一家耗費了巨大代價想要在此戰中一舉成為勛貴的念頭落空。
作為前軍主官的定遠侯王弼原本處在前軍,
聽到俞通淵回來,他特意從前軍趕回來看笑話,
此刻見到他灰頭土臉的樣子,只能一個勁地喝水,以茶杯來遮擋眼中的笑意與嘲諷。
場中與他一般的還有不少,甚至還有人不停感慨大將軍營寨的茶就是好喝。
引得俞通淵怒目而視。
大將軍藍玉臉色凝重,率先開口:
「我們要做好準備,以天寶奴為首的北元殘餘很快便會在草原掀起風浪,
他身邊的切捏來與失烈門與駐紮在和林的丞相咬住交好,
三者若是一合兵,能利用草原正統的名號迅速壯大,
我大明要在山西陝西等地駐兵防守,並且派出人手去勸降失烈門與切捏來,
他們此行逃走不過千人,讓他們委身與『咬住』門下,
可能有些憋屈他們了,此時就是招降的最好機會。」
定遠侯王弼聽到此話,連忙將叼在嘴裡的茶杯鬆開,發出大喝:
「大將軍說得對!今日讓他們跑了,
明日他們就會在草原拉幫結派,
後日就會禍亂我大明邊境,自此埋下隱患,
早知如此,我就應當帶兵追上去,將他們斬於馬下!!」
都督僉事俞通淵瞪大眼睛,布滿血絲的眸子不滿地瞪著王弼,
但王弼也不甘示弱,瞪了回去,說道:
「俞通淵,你是沙子還沒吃夠嗎?瞪那麼大眼睛作甚?
這草原風沙大,追擊時要蒙面束口眯眼。」
說著,定遠侯王弼故作驚訝,呀呀呀了一聲,像是想到了什麼:
「難不成你追擊時也是如此模樣?難怪你追不到人。」
撲哧咳咳咳。
鶴慶侯張翼不知為何突然大口咳嗽起來,好在他咳嗽的聲音夠大,遮蓋了許多輕咳。
俞通淵怒不可遏,呼吸急促,眼中布滿了血絲,他冷哼一聲不再看王弼,
而是看向藍玉,擲地有聲說道:
「大將軍不必多慮,此行他們逃走之人不過千餘,掀不起什麼風浪。」
但藍玉卻微微嘆息:
「草原勢力,最重要的是正統的名聲,
有了這個名聲,他們就能迅速招攬散兵游勇,拉攏一些小部落,
就是現在,還有一些人打著故元的旗號招搖撞騙,組織人馬襲擾我大明。
這天寶奴乃北元正統,有他的名號在,不怕沒有人馬。」
此話一出,在場不少人都臉色凝重,
但處在角落的蔣瓛,眼睛卻是一亮!
藍玉大將軍再次開口,順便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冊子擺了擺:
「以前那些讀書人總是不待見我們,向他們問一些事也愛答不理,
但現在不同了,咱們軍中一位將領不僅會打仗,
對於戰後總結以及局勢分析也尤為拿手,這封文書都傳著看看,
上面寫了草原正統的重要以及我等攻破元大都時留下的一些隱患,本將覺得極有道理。」
俞通淵臉色一黑,蔣瓛身體一僵。
藍玉看向坐在一側的長興侯耿炳文:
「先前你一直在陝西戍邊,總向朝廷嚷嚷那些草原『可汗』殺不完,你看看這封文書就明白為什麼了,
不是我等攻破元大都時跑的人太多,
而是咱們沒做好戰後的統籌,
讓草原的一些狼子野心之輩借了他們的名頭行風作亂。
說到底,都是我等遺留的隱患。」
耿炳文滿臉怪異,摸著鬍子起身,接過了遞過來的文書,打眼一看,眉頭緊皺。
「論正統之名與草原政局之要:大明伐元之鑑。」
緊接著他便罵道:
「這個小王八蛋,寫的字還不如我那五歲孫兒,每次都看得老子眼睛疼。」
在場眾人一愣,隨即面露釋然,知道了此人是誰。
耿炳文翻開查看,時間流逝,
他的眉頭愈發緊皺,眼中而是深思,時而恍然,
最後將文書啪的一聲合上,連忙說道:
「大將軍,北元覆滅的殘留可要處理好,
那些有名有姓的權貴都要登記在冊,若是日後有人用他們的名字作亂,
咱們只需要將消息放出去,就能讓他們內訌。」
藍玉滿臉含笑,十分滿意,
這也是他的目的,這種費時費力還不討好的活,
若是不讓他們意識到重要,很快便會不了了之。
「給我看看,寫得啥。」
王弼也湊了上來,鄧鎮也悄無聲息地靠近
不遠處,蔣瓛臉色平靜,身體緊繃,腳趾死死地扣住地面,心中尷尬無法言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