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十餘天的雪突然停了,天卻依舊灰濛濛的。
董山站在祈年殿前,望著衍聖公和孔謙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慢慢地轉過身子,走進了大殿。
永安帝朱武城正盤膝坐在蒲團上,眼睛微閉,口中念念有詞。
董山疾步輕聲地走了進來,瞄了眼屏風後的線香,辰時末了,快步走到隔間,伸手摸了摸小火爐上的藥罐,揭開罐上的蓋子,又捧起藥罐小心地將藥倒進碗裡。
端著那碗藥走到朱武城面前,董山低聲說道:「陛下,該進藥了。」
朱武城的雙眼倏地睜開了,斜向董山。
「正好,不涼也不燙,陛下趕緊喝了吧。」
朱武城接過了碗,一口便將藥喝了。
漱了口,接過毛巾擦了擦,朱武城突然問道:「趙勝可有信來?」
「回陛下,沒有。」
董山將毛巾放下,下意識摸了摸衣袖。
朱武城目光一閃:「有事?」
「是。」董山從袖中掏出一沓紙箋,奉了上去。
「什麼東西?」朱武城望著他手中的紙箋,問道。
董山低下了頭:「回稟陛下,衍聖公呈上來的有關年初傳旨太監秦順失蹤在袞州府的卷宗。」
朱武城眉一皺,接過紙箋,映著燭光,一張張仔細看著。
董山站在那裡,小心翼翼地瞄著朱武城。
果然,朱武城將那沓紙箋狠狠地甩在地上:「好個小畜生!反了!」
董山撲地跪倒:「陛下千萬不要生氣,莫要傷了身子。」
朱武城緊盯著他:「這兩日都有誰來過?」
董山:「回稟陛下,昨日陛下聖體有恙的消息傳出後,內閣每隔一個時辰便差人來問詢」
朱武城一揮手,「朕問的不是這個!」
董山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答道:「王閣老身子弱,家中一早送來了被褥和常吃的藥。另外,忠武侯府給忠武侯送來了一盒點心老奴分得了些,確實不錯,比御膳房的也不差」
朱武城又深望了他一眼,拾起地上的一張紙箋又看了看,冷哼一聲道:「連過場都不走了嘛!」
說著將手中那張信箋一扔,問道:「柳湘蓮什麼時候回來?」
董山頭低著,「曲阜畢竟是孔家的地盤,不好查,肯定要耗費些時日。」
朱武城:「不要查了,讓他回來吧。」
董山愣了一下,只好答道:「是。」猶疑了一下,低聲道:「那,南宗那邊?」
朱武城只望著他,沒有吱聲。
董山緊張地低著頭站在那裡。
朱武城:「董山。」
「奴才在。」董山慌忙答道。
朱武城:「知道朕為何准了元妃的請求將戴權調到鳳藻宮當差嗎?」
董山:「陛下仁慈,他畢竟服侍了太上皇四十餘年,所以」
「再猜。」朱武城的聲音既冷且硬。
董山撲通一下跪倒了:「奴才知道錯了,奴才不該多嘴。」說完,舉起手賞了自己一掌,接著又要打。
「好了!」朱武城喝住了他:「戴權雖然也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勾當,但他始終明白自己永遠是個奴才!朕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董山立刻在地上磕了個響頭:「奴才知道錯了,這就讓人將南宗的禮給送回去。」
朱武城的臉色好看了些:「東西就留下吧。否則他們該多心了。」說著,伸手指向散落一地的紙箋,「將這些給賈珝送去,告訴他,京畿雪災,朕需要給臣民百姓一個交代。還有,朕這裡不需要他伺候了,日子過得比朕還要舒心。哼,傳旨去。」
董山:「是。」磕了個響頭,膝行著爬到皇帝身邊,拾起那些紙箋,爬起來退了出去。
此刻,內閣大學士劉文彬、丁元竹、韓俊、兵部尚書陳瑞文還有牛繼宗這時都聚集在文淵閣內閣值房。
儘管生了兩大盆的炭火,但幾人還是覺得寒冷,一個個都袖著手坐在那裡,自從昨日傳來皇帝生病消息以後,他們便一直候在這裡,沒等來皇帝病情的消息,卻接到了泰安侯沉奕的軍報,趙勝戰敗了,而且是慘敗,除了一萬兩千多名後軍逃進了昌平縣城,其餘全部葬送在大火之中。
泰安侯的軍報和趙勝的身份腰牌靜靜地擺在書桉上。
劉文彬沒有向平時那樣坐在書桉前的椅子上,而是坐在火盆前一把太師圈椅上,陳瑞文四人分坐在兩邊的椅子上。
「老公爺。」劉文彬兩眼茫然望著火盆,反射出兩點精光!
「唔?」
陳瑞文抬起了頭。
韓俊忍不住了,望向陳瑞文:「調兵吧!要是李文忠攻陷了昌平,咱們就只能向陛下請罪了。」
牛繼宗:「放心吧,李文忠不會打昌平的主意,他之所以採用火攻,就是不願意消耗手中的兵力。那是他活命的籌碼。」
韓俊望向了他:「他想談判?不可能,大明朝絕不可能與叛逆談判!」
牛繼宗沒有搭話。
韓俊沉默了稍頃,望向陳瑞文:「老公爺,你老意下如何?」
陳瑞文不得不說話了:「讓南陽伯高平的果勇營去增援泰安侯,徵調兩萬民夫前往居庸關前修築營寨,繼續圍困李文忠。」
「好!」劉文彬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不打就對了!兵部立刻給泰安侯行文。還有,飛馬速遞宣府,讓他們守住保安州即可,不要中了李文忠的計謀。」
陳瑞文:「放心吧,早就囑咐他們了。」
丁元竹想了想,十分嚴肅地說道:「次輔,現在,最要緊的是陛下!」
大家又都沉默了。
劉文彬似乎下了最後的決心:「陛下那裡,我親自去,至於陛下如何決斷,聽天由命吧。」
就在這時,棉簾掀起一角,吏部左侍郎呂文良從縫裡鑽了進來。
眾人一怔,一齊疑惑地望著他。
呂文良:「忠武侯回來了,將周坤吊在了吏部大門口,這會子正在刑訊,聽說提刑司已經圍了周家。」
丁元竹倏地站起,厲聲問道:「怎麼回事?」
呂文良:「周坤截殺傳旨太監,孔家已經找到了實證。」說到這裡,咽了口唾沫,接著道:「忠武侯懷疑周坤勾結叛逆李文忠,利用周家的勢力為李文忠提供情報和便利。」
眾人一怔,覺得事態嚴重,便都站了起來,劉文彬向陳瑞文望去。
陳瑞文這時也正望向他。
劉文彬:「走,去吏部!」
還沒等劉文彬等人趕到,吏部已經亂成了一團
圍人如堵。
一堆柴火熊熊地燃燒起來。
一個親兵搬來了一把真正的太師圈椅擺在火堆前,賈珝這時披著厚厚的皮毛大氅,抱著個湯婆子坐在那裡烤火。
得到消息的賈政也趕了過來,先是一怔,接著便是搖頭苦笑。
周坤被賈珝命人用繩子反綁了手,吊在吏部大門門梁下,兩腳懸空,痛苦萬狀。
吏部尚書賈雨村在天地壇陪祭,新任吏部右侍郎何健是朱武城簡拔的心腹,這時昂首立在吏部大門內,眾吏部官員低著頭站在他的兩側。
一片死寂,只有柴火在寒風中發出噼啪的爆花聲。
陸陸續續又有些官員來了,沒有人說話,只是默默地站著。
賈政走向兀自坐在那裡閉目養神的賈珝:「這是怎麼了?」
賈珝沒有搭話,依然閉著眼睛。
一陣腳步聲踏碎了沉寂,賈政的目光循著聲音望去,只見賈貴領著兩名親兵走來,每人手中提著兩個小袋子,看方向,應該是去了趟戶部。
賈珝睜開了眼睛:「先給他加兩袋。」
「是!」賈貴拿著米袋走上前,親自給周坤的腳上各吊一袋。
這是軍中刑訊手法,周坤哪裡受得住,立刻殺豬般號叫起來。
所有人都望向了賈珝,賈珝偏又不吭聲,也不知他在等著什麼。
周坤這時渾身微顫,頭上的汗珠更是如雨般流了下來。
賈珝接過親兵手中的茶碗喝了一口,澹澹道:「再加兩袋。」
兩個親兵連忙上前給他加了兩個米袋,真是立竿見影,周坤悶哼一聲昏死了過去。
賈珝:「澆醒他。」
一名親兵提著早就準備好的涼水走上前,噼頭向周坤潑去。
周坤渾身顫抖了一下,從黑暗中又醒了過來,兇狠地盯著賈珝。
這時賈珝站了起來,向眾官員默默地掃視了一眼,說話了:「聽好了,朝廷出了謀逆大桉!」
所有的人都是一驚,全望向了他。
賈珝:「一個吏部郎中勾結叛逆截殺天使,焚毀聖旨,挑唆漕幫造反,給朝廷和兩淮的百姓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失。先帝曾派人追查此桉,可惜此賊甚是狡猾,一直沒能偵破此桉。幸而蒼天有眼,最終還是被衍聖公拿到了證據。想必很多人已經猜到了,不錯,這個人就是你們眼中的大孝子,讀書人的楷模,江南周家的家主周坤。」
所有的人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周坤怎麼可能是叛逆?他怎麼會勾結漕幫逆賊?真是匪夷所思!
賈珝接著說道:「陛下身體有恙的消息你們該聽說了,你們知道什麼原因嗎?」
「什麼原因?」賈政十分配合的問道。
賈珝不禁看了賈政一眼,調高了聲調:「衍聖公說了,京畿雪災那是朝中有奸妄,這個奸妄就是周坤!陛下也是因為他才在祭天祈福中遭受到了反噬。」
所有人都怔住了。
還是剛到的戶部尚書李守中忍不住先說話了:「忠武侯,你怎能將陛下龍體有恙與天象相提並論?!」
賈政立刻變了臉色。
賈珝卻是泰然自若,咳了聲嗽,徐徐地對李守中說道:「京畿雪災,陛下齋戒祈福沒有功效,總要給臣民百姓一個交代,總不能讓陛下清譽受損吧!」
李守中愣了一下,抬起眼睛望著周坤:「殺人不過頭點地這麼做是否過了些!」
「書生意氣!」劉文彬那中氣不足的聲音傳來了。
眾人回頭一看,果然是劉文彬和陳瑞文等人來了。
眾官員紛紛拱手行禮,並讓開一條路。
劉文彬在呂文良的攙扶下向周坤走去,抓著他的腿搖了搖。
周坤這時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劉文彬沒有看他,慢慢掃視著吏部大門前的官員們:「內閣剛收到泰安侯的軍報,趙勝部遭到了李文忠的突襲,主將趙勝戰死,大軍潰敗,只有一萬兩千餘人退守到了昌平。」
如一聲驚雷,所有人都懵了,一片死寂。
劉文彬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就是此賊勾結叛逆,出賣朝廷機密,才導致了大軍的戰敗。」
周坤提起一口氣,張嘴吐向劉文彬:「呸!」
那口唾沫卻只落在劉文彬的腳前。
劉文彬:「把這些袋子全部給他掛上去!」
周坤已經喘不上氣了,使勁擠出兩個字:「水溶」又昏死了過去。
劉文彬的眼睛直了,臉也立刻變得慘白,一口氣喘不上來,手捂著胸口,慢慢彎下腰去。
「次輔!」呂文良連忙給他輕輕地捶背。
劉文彬喘著說道:「不、不要管我讓他閉嘴!閉嘴!」一手拉著韓俊,一手拉著丁元竹,顫聲說道:「這件事、我會稟報皇上,你們就當沒有聽見,知道嗎?」
已是申時,賈珝的馬車緩緩地離開了菜市口,向寧榮街駛去,馬車內,除了賈珝外,還有張千言,他是專門來送周坤這個「弟子」最後一程,親眼看著他被千刀萬剮。
張千言平靜地倚靠在車廂上,眼睛微閉,身軀隨著車輪的滾動在微微晃動。
「軍方真打算保下那十幾萬御林軍?」
「先生,我想讓這十幾萬御林軍南下進攻安南國,你覺得如何?」
張千言慢慢地睜開了眼,雖說是商量,但賈珝語氣中帶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他明白,這是已經打定了主意,或許,軍方早就制定了方案,就等著皇帝和李文忠入彀了。
想到這裡,呵呵笑道:「安南是個好地方啊有了它,大明再無饑荒!」
賈珝立刻點點頭道:「不僅可以解決饑荒問題,更可以為大軍征討嶺北提供糧草,那裡土地肥沃,水資源豐富,不僅適合放牧狩獵,更適合從事農耕,有更大的作用。」
張千言目光一閃:「軍方打算西征?!」
賈珝沒有接言,揭開食盒蓋,將裡面的一壺酒和兩個酒杯取出擺在桌上,給張千言斟滿了酒,又給自己斟滿了酒雙手捧了起來。
張千言也端起了酒杯:「侯爺的恩情,卑職沒齒難忘,來世結草銜環,執鞭墜鐙。」說完一口乾了杯中的酒。
賈珝默默地將酒喝了。
張千言自己拿起了酒壺先給賈珝斟了,又給自己斟滿,雙手端起:「這杯酒祝侯爺前程似錦,早日實現胸中的抱負!」一口又喝了。
賈珝依然默著陪他喝乾了酒。
張千言沒有再斟酒,直望著賈珝:「這鬧劇要持續多久?」
賈珝:「宣府來信了,先鋒營已經搶先拿下了保安州,並成功伏擊了李文忠的親信部隊,斬獲首級三千。」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來,一遞。
張千言接過,仔細看了看,想了想,笑道:「就算李文忠殺馬充飢,最多也只能堅持到一月中旬不對,他們堅持不到一月。」
賈珝:「他們沒有充足的煤炭和乾柴。」
二人相視一笑,李文忠會不會派兵去搶劫強拆老百姓的房屋,肯定會,不過只要他這麼做,大軍也就離分崩離析不遠了,這個時候只要一份勸降書,一切都迎刃而解。
御林軍很多士卒都是京畿、山東和山西的良家子弟,只要告訴他們乖乖地南下為國征戰,朝廷就會赦免他們,不會將他們的家人發配漠北,他們就會完全服從兵部的軍令,並且爆發出遠超一般人的戰力,因為他們是在為家人而戰。
凜冽的寒風中,居庸關的城門大開,原居庸關副將率領三百餘名大小軍官跪在谷道外的雪地上,在他們身後,一隊隊放下武器的士卒慢慢地走過,他們將前往昌平城下的大營接受整編。
遠遠地,明軍的日月旗出現在雪霧中,泰安侯沉奕率一萬耀武營軍卒前來正式收取居庸關。
隊伍在降將面前停下,居庸關副將高高舉起大印道:「罪臣請降!」
沉奕翻身下馬,扶起他笑道:「陛下仁慈,赦免了爾等的罪,希望你們能夠在南疆奮勇殺敵,為大明開疆拓土,拿下安南國,讓咱們的子子孫孫再無饑荒。老公爺說了,只要拿下安南國,兵部會按照正常軍功給你們請功封賞,沒有人可以貪墨、分潤你們的戰功!」
副將連忙跪倒在地,朝皇城方向磕了個響頭,這才起身道:「請侯爺代我向老公爺請安,我是沒臉見他了,先走一步。」說完,轉身向昌平走去。
沉奕嘆了口氣,翻身上馬,大聲令道:「大軍進城!」
耀武營一萬大軍浩浩蕩蕩開進了居庸關,天佑四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割據居庸關的叛軍正式投降,這一天是大明的新年。
李文忠早在兩日前的夜亂中被反正的御林軍殺死,附逆的居庸關守將自知罪孽深重,自刎而亡,一個多月的圍城,近萬名士卒死在饑寒交迫之中,那夜的混戰又死了近萬人,再加上保安州下的幾次大戰,只有不到九萬士卒活著走出居庸關,他們全部被貶為罪軍,他們將在昌平大營休整半個月,與家人道別後,直接南下,前往數千里外的南疆作戰,積累軍功贖罪!
「冬!冬!冬!」
沉悶的鼓聲敲響了,一隊隊罪軍在軍官的帶領下走出大營,隨著大軍走出軍營,官道兩邊的百姓騷動起來,後面的不斷往前面擁,維持秩序的官兵們橫著長槍拼命地抵住涌動的人潮。
「兒啊!」這一聲是好些人同時哭喊出來的。
淚水流滿了每個人的臉龐,他們都明白,這一去將很難回來,但他們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