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臥龍鳳雛
「張璉、張璉。」朱厚照念叨兩句,對裴元道,「儘快讓他上書吧。」
裴元心道,來了來了。
今天忙活半天,就為吃這口餃子了。
裴元連忙道,「還請天子給卑職一份手書,好讓張御史配合我的行動。」
朱厚照有些訝異,「他不是和你很熟嗎?」
裴元解釋道,「事涉天子顏面,只怕張璉有所遲疑。」
朱厚照沉吟了一下,終究是和裴元沒接觸過幾次,他不敢太過信任。當即手書了一張含義模糊的便條,又用了私章,交給了裴元。
裴元打開一眼,上面只是寫了些讓張璉堅持正道,堅守本心,不要有什麼顧慮之類的車軲轆話。
表明身份的私章,則是用的那枚天下聞名的「大慶法王」的金印。
這枚印章在朝堂之內有個神奇的效果。
誰都知道是朱厚照的印章,誰都不肯承認。
去年朱厚照給禮部寫了一份中旨,想給一位番僧劃撥百頃土地,讓番僧給他建一個法王下院,結果當時的禮部尚書傅珪看到,立刻猛烈抨擊。
說大慶法王是什麼玩意兒,竟然敢在天子的旨意上落印,簡直是大不敬。
辦事的太監很氣憤的把旨意拿了回去告狀。
朱厚照對此的處理是,勸那太監:「算了,算了……」
裴元看著手中寫著冠冕堂皇話語的紙條,再瞧瞧那沒什麼卵用的私章,心中不由暗暗感嘆,這麼謹慎的方式,可以說……
完全符合了裴元對朱厚照的預判。
裴元小心翼翼的把那紙條收起。
對裴元來說,上面的內容並不重要,上面的印章也不重要,重要的,其實是這個紙條本身啊。
如果換成通俗易懂的遊戲術語,這個玩意兒,現在叫做「任務物品」。
哪怕這東西再垃圾,只要用對了地方就會發揮出神奇的力量。
見裴元將東西收好,朱厚照的談興也盡了,當即便要起身離開。
裴元連忙要恭送,卻被朱厚照擺手阻止,示意他不要太惹人注目。
等到朱厚照離開了,裴元才緩了緩神,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那些慷慨陳詞的舉人那邊。
和裴元預料的一樣,隨著朱厚照力挺梁儲,這些士人們的精氣神果然大不如前。
儘管那霍韜反覆鼓動,但是應和的人卻越來越少。
甚至就連一些開始積極回應的人,看到一些同伴陸續不吭聲了,也後知後覺的降低了自己話語的調門。
霍韜見狀,知道事不可為,心中頗為鬱郁。
裴元耐著心等待著,直到那些士人們陸續散去,霍韜也要悵然離開,裴元才起身,笑著將他攔住。
「渭先請留步。」
霍韜作為下一科會試的天下第一,自有氣運在身,被裴元這一喚,就覺得頭皮發麻,隱隱有大事不妙之感。
有心不做理會,直接便走,卻又被攔住去路。
他只得打量了眼前那人一眼,警惕的問道,「閣下何人?我怎麼素無印象。」
裴元答道,「憤憤不平之人,想和渭先共謀一醉。」
裴元話中的「憤憤不平之人」戳中了霍韜的心事,他有些不解的問道,「既是同道之人,剛才為何不一起探討,這時候卻來攔我?」
裴元攤攤手,「因為兄弟我,沒有鄉試的功名啊。」
霍韜心中的疑慮頓解,他回頭看看剛才眾人議論的那處角落,恨恨道,「一群無用之人,就是從早說到晚上,從晚說到早上,又能成什麼大事?!」
裴元見狀,連忙呼喚店家,問有什麼下酒的吃食。
那店家聽了笑道,「店裡倒有些餚肉佐酒,不過這是大慈恩寺外,須得顧及佛祖、菩薩顏面,去後院迴廊享用才好。」
裴元便起身,也不客氣,直接扯著霍韜的衣袖,「走吧,我陪兄弟解解煩。」
霍韜嘆了口氣。
事情沒做成,還得罪了梁家,他心中有了去意,已經打算回家避居讀書,免得有其他麻煩。
面對裴元的邀請,霍韜倒也坦然。
——吃完我就跑,要是對方有什麼算計,那靚仔你去廣東找我吧!
兩人攜手到了後院,這才發現,這店鋪前面門臉不大,後面的院子卻不小。
裡面有一潭養魚的池水,周邊修了一圈長廊,擺了幾處桌椅。
裴元帶著霍韜去視野好處坐了,讓店家篩酒來,又要了些滷好的熟肉。
霍韜已經做好了跑路回廣東的準備,當下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又將那細細切的滷肉沾了醬汁,心滿意足的吃著。
裴元見霍韜這般架勢,心中有了些猜測。
他也不急著挑起話頭,跟著吃了不少,等到又一杯飲盡,裴元才故作長嘆一聲。
霍韜得了裴元邀請,也不好意思一直悶頭乾飯,雖說知道眼前這傢伙要暴露目的了,卻也不得不問了一句,「兄台何故嘆息?」
裴元借著酒意慨然說道,「梁次攄的所作所為,實在讓人憤懣。我看諸君碌碌無為,打算親自嘗試一次,看看能不能讓他伏法。」
霍韜見裴元說話不類旁人,忍不住說道,「失禮,還未請教姓名?」
裴元答道,「小弟叫做裴元,乃是軍戶出身,在智化寺做點閒差。」
霍韜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傢伙並不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落榜生啊。
他立刻覺得手中的肉不香了,他試探著問道,「莫非裴賢弟在禮部做事?」
裴元搖頭,坦誠道,「錦衣衛。」
霍韜臉色一變,立刻就要起身,裴元連忙將他拉住,口中笑道,「小弟只是個管和尚的錦衣衛,難道霍兄還把我和那些錦衣衛奸邪混為一談嗎?」
霍韜連嘴上的油都沒擦,就正色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和錦衣衛沒什麼好說的。」
裴元用力將他按回座椅上,正色說道,「可我們現在的道相同啊,我們都為梁次攄屠戮百姓的事情憤慨,都想掃蕩朝廷妖氛,使玉宇澄清,難道在這件事上,我們不能達成共識嗎?」
霍韜卻不理會這個,雖是坐下了,也不被裴元的話語所惑,依舊堅持道,「我霍韜絕不會和錦衣衛合作。」
裴元自得的從桌上捏起一粒花生,扔進嘴裡,「說實話,也用不著你。我和監察御史張璉乃是生死之交,我打算勸說他向朝廷上書,彈劾梁儲,請求罷免他的內閣大學士之位。」
「什麼?」霍韜大吃一驚。
梁儲如今僅次於李東陽和楊廷和,在內閣中排位第三。
考慮到李東陽年事已高,基本上不問事了,說梁儲是當朝次輔也不為過。
霍韜雖然組織了舉人們針對梁次攄,但還真沒人敢直接把矛頭對準梁儲。
除此之外,霍韜驚訝的還有裴元提到的那人。
「你說的,莫非是露布上書,最先向朝廷彈劾梁次攄的監察御史張璉?」
裴元笑道,「不錯。」
說完了,向霍韜問道,「你自比張璉如何?」
霍韜聽了沉默片刻,「張璉不避權貴,先是彈劾壽寧侯張鶴齡,後又彈劾梁儲之子梁次攄,此人品行皎潔,鐵骨錚錚,霍某不如也。」
裴元聽了笑笑,提起酒壺說道,「張璉尚且不避諱我錦衣衛的身份,與我折節相交,引為知己。霍兄何必太過傲物?」
說完,手中酒壺,就要給霍韜添酒。
霍韜下意識想要阻攔,但聽了裴元的話,手動了動,終究還是任由裴元滿上。
待裴元為他斟滿酒,霍韜有些遲疑的問道,「恕我直言,張璉身為御史,這般清貴,怎麼可能和你一個錦衣衛引為知己?」
裴元笑道,「我這個錦衣衛在寺廟裡管著僧人出入,每日青燈古佛,光風霽月,難道不比大多數碌碌世人高潔?」
裴元又借著酒意說道,「我知道你不信,也罷,今夜我就去見張璉,讓他明早就上書朝廷。到時,你便知我是何等樣的男兒了。」
霍韜聽裴元這般說,心中越發驚疑不定。
裴元這次來,只是為了在霍韜面前亮個相,順便打個時間差,利用張璉上書這個契機,先把「錦衣衛」這個身份在霍韜心中的負聲望,抵消一部分。
裴元又飲了一杯酒,向霍韜詢問道,「你可知道田賦此人?」
霍韜遲疑片刻,說道,「略有耳聞。」
裴元說道,「我一個方外閒人,本也不該干預這事。只是實在看不下這等草菅人命的行為,這才時不時來大慈恩寺外看看。」
「我發現田賦此人雖然出手的晚,但是心性堅定,不在你之下。你們兩人何不聯手,一起做大聲勢?」
霍韜聽了搖頭,「不可能的,他是順德人,和梁次攄本鄉本土。」
裴元問道,「莫非你信不過他。」
「不是這樣的。」霍韜解釋道,「他是順德人,若是激於義憤這般做,天下誰也說不得什麼。但若是和我這個南海人聯手,就有吃裡扒外之嫌。」
裴元之前還打算把兩隻羊一起放,聽了略有些鬱悶,那豈不是還要去找田賦再來一遍?
想到這裡,裴元也不在霍韜這裡浪費時間了。
得趕緊趁著「張璉上書」這個事件觸發前,去把田賦那邊的聲望任務也接了。
想起霍韜這貨是個氣量狹小的傢伙,裴元故意道,「也罷,今日酒興盡了,我去田賦那裡,看看他的器量如何。」
說完,一邊喚人結帳,一邊起身離開。
霍韜看著裴元的背影,皺眉思索著這吊毛的來意,卻不得要領。
不過若是他真能勸說張璉彈劾梁儲,這次「梁次攄殺人案」說不定還能出現了轉機。
如此一來,倒不急於回廣東了。
裴元從霍韜那裡離開,等出了茶鋪,招招手喚來等在不遠處的雲不閒,隨後詢問道,「那田賦走了嗎?」
雲不閒答道,「已經回去租住的地方去了。」
裴元問道,「你可知道地方?」
雲不閒答道,「他租住的房子離這不遠,我認得路。」
裴元便道,「讓人去買些酒菜,和我一起去見見那田賦。」
雲不閒聽了連忙安排那幾個親兵去操辦,一會兒工夫就打來了兩壇酒,又拿來許多用紙包好的熟肉乾果。
裴元酒量尋常,等到了田賦租住的小院,已經有些酒意泛上來了。
雲不閒上前拍了門,有個老僕上前應聲,見來人帶著酒菜,也不設防,便往院中引。
田賦正在窗前讀書,見狀詫異的望了出來。
裴元打量了一眼,見他年齡略大,相貌尋常,有三十多歲的樣子,看上去比起二十四五的霍韜沉穩不少。
田賦隔窗起身,不動聲色的詢問道,「此處是田某租住的地方,不知各位要尋何人?」
裴元聽了笑道,「正是來尋田兄的。我和霍韜喝的不盡興,想看田兄是否是知己之人。」
「霍韜?」田賦略一沉吟,他們兩個都在大慈恩寺組織社會運動,當然知道對方的身份,聽裴元這麼說,心中有了幾分猜測,便道,「來者是客,田某自當奉陪。」
裴元見田賦沉穩,稍稍修改了之前對他的判斷。
等田賦將裴元讓到正堂,當下也不拘泥什麼時辰,直接讓雲不閒將帶來的吃食擺在桌上。
那老僕見雲不閒帶了酒,便去後廚取來熱水將酒燙上。
裴元酒意微醺沒有開口,田賦也沉得住氣,等著先聽裴元的來意。
很快酒熱,裴元和田賦共飲了一杯,這才說道,「我乃是在智化寺坐探的錦衣衛裴元,因為不忿梁次攄的事情,所以對你們一直有所留心。」
「今日聽說朝廷封賞了梁家的人,心中有些不暢快,就去尋霍韜喝酒。」
裴元說到這裡,留心觀察了下,發現田賦聽說他是錦衣衛後,臉上並沒有什麼神色變化。
便又道,「只是我見霍韜銳氣已瀉,喝的不痛快,便來尋田兄,田兄該不會嫌棄我是個錦衣衛吧。」
田賦聽了坦然道,「怎麼會呢?那梁次攄是內閣大學士之子,卻狠如虎狼。裴賢弟雖然出身錦衣衛,卻能明辨是非,嫉惡如仇,也是田某所敬重的壯士。」
裴元酒意上涌,聽了大笑,「說得好,你果然與霍韜不同。」
田賦聞言也笑,舉杯道,「田某和賢弟再飲一杯。」
裴元將酒飲盡,正要說自己打算勸說張璉上書的事情。
就見田賦觀察著裴元道,「我觀賢弟身材孔武長大,有燕趙豪傑之風,又能知善惡,明是非,實是難得。只是梁次攄的事情牽扯當朝閣老,裴賢弟說說便罷了,為自身計,可千萬莫要孟浪。」
裴元想起自己在朱厚照面前的那些話,一時情緒也有些起來,當即拍桌道,「那梁次攄算什麼東西?若是這等惡賊不除,這世間還有公道嗎?」
田賦見裴元的話語發乎真情,便目光幽幽的注視著裴元,開口道,「那裴賢弟,可知道這世間有'小義',也有'大義'嗎?」
裴元只覺田賦說話甚是親切,情不自禁的詢問道,「請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