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明朝人的元宇宙

  第289章 明朝人的元宇宙

  朱厚照對裴元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滿,他質問道,「你是在敷衍朕?」

  裴元連忙道,「卑職不敢。」

  接著繼續道,「那,卑職就說說自己的淺見。卑職以為黃金、白銀、銅錢這些可以稱的上財富。」

  朱厚照點點頭,笑道,「不錯,繼續。」

  裴元又想起同樣具有貨幣性質的絲綢和布帛,於是便又道,「卑職以為絲綢、布帛、錦緞、棉麻,這些算是財富。」

  朱厚照搖搖頭,「不算,繼續。」

  裴元略有些詫異,不明白朱厚照這是什麼腦迴路。

  他又試探著問道,「那糧食算財富嗎?」

  朱厚照笑了笑,依舊搖頭,「不算,繼續。」

  裴元有些弄不清楚朱厚照評價的標準了,於是又問道,「那土地、田宅算嗎?」

  朱厚照這次點頭,「算,還有嗎?」

  裴元一時無法理解朱厚照的思路,只能道,「還請陛下為卑職解惑。」

  朱厚照有些得意的笑道,「如果你這把目光放在眼前,或者三年五年,你的說法是對的。但如果你把時間放到十數年,數十年,上百年,甚至從漢、隋、唐、宋看下來,結果就大為不同了。」

  裴元懵逼。

  不是,我看那麼遠幹什麼?

  朱厚照似乎對裴元的反應很是滿意,繼續說道。

  「糧食布帛之類的,雖然是整個社會當前最重要的東西,但是換一種角度來看,他們又沒那麼珍貴。」

  朱厚照看著裴元,裴元很懂禮貌的繼續問道,「那為何如此呢?」

  朱厚照指了指地面上的窮和富兩個字。

  「我大明的疆土有限,產出的物產有一定之數。富人越多,窮人就越窮。但是以更長的時間來看,不管富人怎麼積攢,糧食布帛這樣的東西,都是攢不住的,最終會朽壞。」

  「而土地、田宅、黃金、白銀、銅錢這些可以積蓄的財富,就變成了那些富人眼中真正的財富。」

  「所以富人就會用手中的糧食布帛,想辦法去交換土地、田宅、以及各類值錢的金屬。」

  朱厚照說完,補充了一句,「其實不止是朕這麼想,其他的世家豪族他們也是這麼想的。」

  「土地兼併,會讓更多的豪勢之家,對尋常的百姓形成擠壓,製造出更多的窮人。」

  「積攢值錢的金屬,也會讓市面上的金、銀、銅錢變少,一方面讓他們的積蓄更加值錢,一方面又壓低了物價。」

  「而我大明立國百餘年,因為生活安定,人口越來越多。在分攤稀釋之後,那些豪勢之家受到的影響微乎其微,而普通百姓就算是沒受到額外的影響,隨著人口的繁衍,攤薄的資源也越來越少。時至今日,很多人家已經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

  裴元聽朱厚照說到這裡,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當初在淮安時的景象,心情微微沉重了些。

  當時沭陽和宿遷的世家豪族,為了徹底壓垮那一個個掙扎在崩潰邊緣的家庭,寧願拿出了大量的糧食,也要讓霸州叛軍往他們那裡走一遭。

  後續的事情,可想而知。

  遭受了兵禍的百姓,最終只能被迫把土地賣給那些抵抗力更強的豪勢之家,以便獲取活命的糧食。

  朱厚照嘆了一聲,「所以我說,大明朝已經病了。」

  朱厚照的思路很是清晰,讓裴元對他刮目相看。

  慢慢的,裴元也開始扭轉對朱厚照的看法了。

  之前他對朱厚照的印象,大多來自於過往的一些成見。

  然而等真見到了朱厚照,裴元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思維誤區。

  劉瑾新政的時候,曾經一口氣拿出了八十五條變革的意見,作為他的政見。

  為了防止被曲解,劉瑾還把可作為示範的例子單獨成書,裝訂成冊。

  這明晃晃的八十五條政見,在劉瑾被罵出屎來的時候,都沒人能在這上面做文章。

  可以說,這是八十五條被所有文官審視過,並覺得罵無可罵的革新之舉。

  那麼,作為這一系列政治動作的幕後推手。

  這個年輕的朱厚照豈會是個憨憨?

  而且朱厚照在政治革新失敗後,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果斷的轉向掌控武力,這樣的果決,連裴元也佩服不已。

  裴元發自真心的說道,「陛下果然真知灼見。」

  朱厚照看著地上的字,像是在詢問裴元,又像是在輕聲自語,「那麼,應該怎麼解決呢?」

  裴元知道朱厚照並沒有真打算問自己的意思,不過是借著這個問題在整理思路,因此很識趣的沒有吭聲。

  朱厚照看著地上那兩個字,自顧自的說道,「想要為這個病了的大明續命,只有想盡辦法阻止這兩者越來越甚的變化。」

  朱厚照指了指地上的「富」字,說道,「減少他們的財富,遏制他們的無限膨脹。」

  又指了指地上的「窮」字,「讓他們擁有更多可以分配的資源,維持他們那貧寒的生活。」

  裴元聽著,聯想到剛才朱厚照的話,情不自禁的說道,「莫非陛下打算用佛門來同時解決這兩個問題?」

  朱厚照讚許的看了裴元一眼,「不錯。」

  接著解釋道,「那些豪勢之家就像是貪婪的饕餮一樣,他們的土地上出產糧食,也能種桑制絲,在幾乎自給自足的情況下,他們對外界的需求非常的小,所以他們的財富就越積越多。」

  「而百姓們又拿不出一件可以賣給這些豪勢之家,讓財富重新流淌出來的東西。可朕總不能直接去搶吧?」

  朱厚照說著,臉上露出笑意。

  「那麼有什麼東西,能賣給那些豪勢之家。無損於天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呢?」

  裴元的心怦怦跳著,那個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朱厚照臉上的笑容越發的暢快,且充滿譏諷,「他們的來生啊!」

  「他們的財富集聚著不能流淌出來,這個天下又拿不出足夠有價值又取之不盡的東西。那怎麼辦呢?就讓他們把錢獻給佛,去購買他們的來生。」

  說著,朱厚照在「富」與「窮」之間,寫了一個「佛」字。

  裴元這一會兒徹底的明白了朱厚照對待佛門的態度。

  這踏馬哪是佛門啊。

  這踏馬是明朝人的元宇宙啊!

  通過包裝一個極為虛幻的概念(來生),然後一個以高昂的現實價格,賣給有錢的憨憨。

  一個得到了虛幻的精神滿足,一個得到了現實的物質財富。

  為了把這個明朝人的元宇宙賣上高價,大明天子親自上陣粉墨登場,崇信佛門,自為法王,讓整個大明陷入佛門崇拜的特殊氛圍。

  於是大量的錢財和土地流入了佛門之中。

  朱厚照的目光又落向那個「窮」字。

  繼續自言自語道,「可是佛門依舊是貪婪無比的,豪勢之家的錢財流入佛門,普通百姓依然不能改變處境。」

  「但是佛門的藏污納垢,和野蠻成長,勢必會形成新的利益碰撞。他們需要人種植、需要人經營、需要人對抗不信佛門且會威脅他們的豪勢之家。」

  朱厚照指了指那個「窮」字,「所以佛門為了加強自身,又吸納了大量的流離失所的青壯人口。」

  「隨著大量青壯人口的減少,原本被攤薄的資源,又慢慢聚攏,讓百姓有了喘口氣的餘力。」

  朱厚照用手指將地上的「佛」字圈了一下,「大量增加的佛門吸納了豪勢之家的錢財,吸納了貧窮人家吃不上飯的富餘人口,在很大程度上緩和了逐漸尖銳的矛盾。」

  「所以朕說,大明的佛門,乃是治病的良藥。」

  裴元聽了,對這個說法實在感到新奇。

  他從未以社會結構的角度去看待這三者,卻沒想到佛門竟然還起到了蓄水池的作用,對很大一部分社會財富和人力進行了重新分配。

  朱厚照說完,又嘆息了一句,「總比宋朝時,將那些流民送入軍隊的強。」

  裴元聽了一時無語。

  你要這麼比,那真是有些五十步笑五十步了。

  宋朝的時候,為了消化流民,防止流民叛亂,往往是哪裡出現災害了,就在哪裡大量募兵,將那些不穩定因素吸收進軍隊養起來,剩下的人自然就翻不起大浪了。

  可是這也帶來的巨大的問題,宋朝那龐大的軍費和孱弱的戰鬥力徹底拖垮了宋朝的財政。

  明朝把多餘的失業人口送去寺院,讓寺院來消化,看上去確實比讓軍隊消化更安全。

  而且很多底層的僧人也根本沒法結婚生育,這就可以一代代的減少多餘的人口。

  但是宋朝花的多,同樣賺的多啊,宋朝憑藉龐大的商稅就能養活手中的兵馬,但是明朝呢,明朝才能收幾個錢?

  只不過裴元這時候當然不能說掃興的話。

  朱厚照不是沒有試圖改變,可是他的變革一敗塗地。

  裴元便誠懇的讚嘆道,「不想陛下如此深思熟慮。」

  朱厚照聽了哈哈一笑,對裴元說道,「知道佛門對這天下的重要,以後更該要好好做事。你們鎮邪千戶所意義重大,切莫讓佛門被宵小所利用,該除掉的毒瘤要及時的清除掉。」

  裴元覺得自己很有必要重新評估下朱厚照對佛門的看法,於是試探著問道,「陛下也擔心佛門再成一患嗎?」

  朱厚照聽了笑笑,並未直接回答,而是悠然說道。

  「洪武六年,太祖下旨,約束府、州、縣的寺廟數量。」

  「永樂十五年,太宗下旨,禁僧尼私建庵院,俾守法規,違者必誅!」

  「正統十年,英宗也下旨,對寺廟僧眾,嚴加禁約。」

  「成化二十一年的時候,憲宗皇帝也明確,增修寺廟古剎者,罪之。」

  朱厚照說了幾句,看著裴元說道,「歷任天子已經屢屢嚴令,布下天羅地網,只要佛門有變,旦夕之間,就可滅佛。」

  裴元聽了,心裡立刻踏實了。

  這麼說來,一旦自己和現在那聲勢浩大的佛門發生衝突,這個看似崇信佛門的天子,應該是會站在自己這邊的。

  嗯,也不能太相信這傢伙。

  他當年都沒保住劉瑾,真遇到麻煩,最多指望他不添亂就是了。

  朱厚照說完,思維又跳躍的想到了別的事情,向裴元詢問道,「你們砧基道人監察寺廟,有沒有什麼檔案文字落下?」

  裴元連忙道,「有的。」

  確實有,只不過那些檔案裴元還沒來及接收。

  朱厚照聞言,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他笑道,「看來找你這個副千戶,要比找底下的小旗有用多了。」

  裴元冒險過來,本就是為了吸引天子的注意,防止他發現藏銀,當即大著膽子詢問道,「那不知陛下想看什麼檔案?」

  朱厚照猶豫了下,答道,「智化寺的檔案。」

  頓了頓,又強調了下,「英宗朝的。」

  裴元心中暗嘆,看來無法可想的朱厚照,果然走上了要為英宗翻案這條路。

  這基本上就相當於要推翻後英宗時代至今的政治秩序了。

  他要面對的麻煩和敵意,可想而知。

  裴元實在想不明白,朱厚照搞個革新都被文臣集團弄的狼狽不堪,他何德何能敢這麼作死?

  若是以前,裴元可能還覺得這是朱厚照上頭的魯莽決定,但是現在裴元已經大大提高了對朱厚照的看法,自然不覺得有這麼簡單。

  裴元想著,心中微微一動,莫非,朱厚照想要的只是一個能用來談判的籌碼?

  這樣一想的話,很多事情就說的通了。

  正是因為朱厚照明白,關於英宗朝的謎團可能會破壞當前的政治秩序,所以他才想為英宗翻案。

  他要做的並不是「為英宗翻案」本身,而是希望通過這件事,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裴元暗暗鬆了口氣。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在歷史上,朱厚照就成功的突破了這個障礙,拿到了兵權。

  並且通過他一系列的努力,得到了邊軍和京軍的軍心。

  這就說明,讓朱厚照拿到兵權,並未刺激到朝臣的底線,如果以得到兵權為目的,那事情還是有的談的。

  裴元想著,心臟怦怦亂跳。

  接著幾乎是下意識的,作死的,又想掌控天子的節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