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都是政治
裴元一時間,感慨無比。
他拍了拍丁鴻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好好做事。既然你如此忠誠,等到後續河道總督上任,到時候還要給你加加擔子。」
丁鴻聽了心中激動不已。
這可是來自裴千戶的認可!
「起來吧。」裴元瞧著丁鴻。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徐州左衛將充當他大運河戰略的後勤支援力量。
等到時機成熟,也可以格局做大,將他們徹底轉化為水師。
如今丁鴻這麼上道,看來可以適當加注一些資源了。
現在讓裴元比較鬱悶的就是,這一年多來,他雖然從一個靈活就業青年,靠賄賂混進了體制里,但是手中卻沒什麼可用的人才。
裴元這趟南下,初始只是為了在錯綜複雜的局面中求活而已。
後來,在獲得了韓千戶的信任,調動了千戶所的資源後,才慢慢的有了上場出手的資格。
如今雖然星星點點的構建了大運河戰略的布局,但是想要將這個體系運轉起來,仍舊有很多關節需要打通。
這麼一算的話。
與打通關節相比,就不如把自己的人放在關節上了。
只要大運河戰略能運轉起來,不但可以源源不斷的給裴元提供經濟支持,還可以有一個完備的政治體系,培養自己的黨羽。
現在問題來了,裴元往哪去弄那麼多合適的人手,把這個骨架支撐起來呢?
裴元現在身邊疑似忠心可靠的,也無非就是生化變態陳頭鐵,江湖棄徒程雷響,以及十里香宋春娘等三人而已。
難道裴千戶就靠這麼三個玩意兒,撐起他的北方局,撐起他的大運河戰略嗎?
何況,裴元現在還有最大的一個弱點。
那就是他錦衣衛武官的身份。
雖然作為錦衣衛,直接掌控一定的暴力,能在裴元弱小的時候,帶來諸多便利。
但是想要收攏有治理國家能力的文官,這個身份就平添了許多障礙。
文官是天子門生,是天子師友,而他這個錦衣衛,就算做到頭,當上了錦衣衛掌印指揮使,也無非是在天子和文官說話時,在一旁站班的。
難道就這樣錯過這個風起雲湧的時代嗎?
裴元默默的想著。
心裡漸漸有了答案。
如今想要一點點的積攢班底,有些太過遲緩了。
最好的辦法,就是能夠來一出蛇吞象,吃下一個成熟的政治勢力。
甚至,哪怕吃下一個走下坡路的衰敗政治勢力,也足夠裴元施展手腳了。
那老子該從哪裡入手呢?
裴元想著想著,不禁撓頭。
這讓一臉懵逼的丁鴻越發懵逼了。
「千戶?」
他小心地問道。
「嗯?」
裴元回過神來,看了丁鴻一眼,才意識到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他四下瞧了瞧,見營地里基本已經安置完畢。
當即提出了切實可行的近期目標,「先吃飯吧。」
鑑於丁鴻主動靠攏的姿態,裴元也不好讓忠臣心冷,便帶他去了自家那邊,一塊用餐。
裴元這邊的人雖然不少,但也坐的涇渭分明。
十來個錦衣衛是一堆,那幾個江湖人物是一堆,四五十個徐州青壯是一堆。
裴元便領著丁鴻去了錦衣衛那邊坐下。
看到裴元過來,一心進步的陳頭鐵趕緊要去幫著舀飯。
裴元猛然想起這個生化變態,平時又是擺弄水銀,又是擺弄人皮的,連忙阻止道,「不必了。」
陳頭鐵一愣,身形稍頓。
就見正坐著的丁鴻,蹭的從地上跳起來。
然後拿起一隻洗乾淨的碗,開口道,「我來,我來!」
陳頭鐵眼睜睜的看著丁鴻將飯舀到碗裡,整個人快石化了。
千戶……
裴元隨手接過,給眾人介紹道,「這是丁鴻,以後就是咱們的人了。」
丁鴻知道在坐的都是裴千戶的心腹,也不敢擺他徐州左衛指揮使的架子,很熱絡的和眾人寒暄著。
裴元心中有事,吃著東西,話也不多。
等到用完飯,隨便的沖他們擺了擺手,自顧自的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撩開帳篷一看,果然見到宋春娘正和焦妍兒,有說有笑的吃著東西。
裴元心中一緊,仔細打量焦妍兒,見她衣衫不亂,舉止從容,這才算鬆了口氣。
雖然裴元已經給焦妍兒科普過宋春娘的種種劣跡。
但是這隊伍中只有她們兩個女子,裴元又時常讓宋春娘幫自己守窩,兩人關係漸近,卻也是難免的事情。
好在宋總旗也很自覺,見裴元進來,嘿嘿笑了一下便起身離開了。
裴元想著事情,也懶得理會她。
目光落到焦妍兒身上,裴元情不自禁的想到了她的祖父,內閣大學士焦芳。
說起來,焦芳也是高壽之人,還有幾年好活呢。
倒是能發揮餘熱。
而且因為焦芳精準減持,在劉瑾倒台前三個月就提桶跑路,所以事後不管百官怎麼彈劾,都屹立不倒。
焦老爺子的一生,如果概括總結的話,大概是這樣的。
少年得志。
中年得志。
老年得志。
然後以內閣首輔大學士全身而退,得以善終。
這種政治老狐狸要是能幫一把,或者把焦芳的殘餘勢力收攏,說不定就能大大改善處境。
只不過,裴元只是簡單一想,就放棄了這個決定。
先不說焦芳能不能看上自己,光是焦芳自身,就有一個很大隱患。
因為焦芳是個超級地域黑,特別討厭南方人。
具體一點,是餘姚人和江西人。
再具體一點,是謝遷他們村和彭華他們村的人。
焦芳這個人能地域黑到什麼程度呢?
他為官的時候,每斥退一個南方人,就會很高興。即使是談論古人,他也一定詆毀南方人而讚譽北方人。
正德天子剛登基的時候,大明的大臣們立刻熱切的想起了當年「朱允炆未成年時代」和「朱祁鎮未成年時代」,那美好的保舉制。
那還猶豫什麼?
牛市又來了,風口又來了,趁著皇帝小,直接上吧!
於是,內閣大臣們趕緊連夜頒布了「舉懷才抱德之士」的詔書,打算趁機解決官員子弟的就業問題。
各處的地方官員立即行動起來,紛紛上書,互相舉薦同事們德才兼備的好兒子。
最終結果可想而知。
掌握了意識形態解釋權,並充斥整個大明官場的南方人,再次成為大贏家。
大量的南方人這次直接不用考試,就一步到位,進入官場了。
焦芳身為河南進士,本身在官場就比較吃虧,容易被人抱團排擠。
然後,焦芳看到推薦上來的那些德才兼備的讀書人,粗粗一看,南方人。
嗯?
仔細一看,餘姚人!
刷、刷、刷,焦芳繼續翻開一摞,推薦的全特麼是餘姚人!
看著坐在那裡露出迷之微笑的內閣大學士,謝(餘姚)遷,焦芳直接掀桌了,這特麼還怎麼玩?
我被包圍了啊!
我被餘姚人包圍了啊!
我不能呼吸了。
焦芳於是迅速的找到了自己的政治盟友,劉瑾劉公公!
那麼問題又來了。
精通政治手段的戰鬥進士焦芳,為什麼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選中劉瑾這個老太監,作為政治盟友呢?
那就是因為,劉公公執政期間,曾經很犀利的提出一個觀點,「毋得濫用江西人」。
這區區七個字,簡直戳中了焦芳的G點。
江西官員不就是南方官員最純血的根據地嗎?
——世上沒有比這再好的公公了,大明不值得,淚目。
焦芳和劉瑾迅速抱團,以「徇私援引」的名義,一口氣掀翻了大學士謝遷,斥退了保舉的那些餘姚人,順便打垮了朝廷中的江西幫。
為了徹底鞏固戰果,兩人在借著「保舉案」,收拾謝遷之餘,又聯手裁減了江西鄉試名額五十。
劉瑾為老家陝西增加鄉試名額一百!
焦芳為老家河南增加鄉試名額九十五!
可惜,現在劉瑾新政被推翻,正是江西官員捲土重來的時候。
大量的江西官員,將會重新走上重要崗位。
如果裴元這時候向焦芳靠攏,或者去收攏焦芳的殘餘勢力,勢必會大大得罪南方官員。
這可並不明智。
可除了焦芳,自己現在又能向誰下手呢?
裴元腦海中閃過飄零半生的國色張璁,旋即劃掉,接著又想起了胖弟弟歐陽必進。
歐陽必進乃是江西吉安府人,稱得上是江西人中的江西人。
再加上同是江西人的便宜姐夫嚴嵩,裴元只要順著這樣的關係延伸,就可以搭上江西人飛快崛起的便車。
裴元想著,也沒和焦妍兒多寒暄,躺在厚實的草蓆上,看著帳篷頂,情不自禁的吐出四個字,「鄉黨勢力啊!」
如果在自己的計劃中,引入鄉黨勢力,那究竟是他們體現我的意志,還是我體現他們的意志呢?
一介武夫的裴元,想著這事兒,就覺得不靠譜。
就算勉強融入,只怕他也是很邊緣的那個。
而且說不定,還會被他們視作手中的一把刀。
那劉瑾餘黨呢?
現在他們正在夾著尾巴做人,估計這會兒正統一思想,要把陸完拉下水。
裴元這時候摻和進去,平白的要背負政治包袱,這又何必?
裴元想著,又慢慢思緒延伸。
如果說,每個人只要存在,天然就有一個立場。
那我……,又代表誰的利益呢?
裴元想的腦子有些累,閉上眼睛休息。
很快便感覺到焦妍兒用手指在他額頭上輕輕按壓著。
裴元舒緩著神經,彷佛被她揉散了煩惱。
裴元放空著腦子,隨口向焦妍兒詢問道,「令祖和南人這般不睦,是怎麼一路青雲,穩穩的坐上了內閣大學士的?」
關鍵是焦老爺子勢單力薄之下,還能把盤踞朝中的江西幫掀翻,這簡直不可思議。
焦妍兒想著之前裴元脫口而出的「鄉黨勢力」幾字,心中對裴元的煩惱大致有了猜測。
裴元似乎只是隨口說說,也沒期待焦妍兒的回答。
說完之後,就扒拉過焦妍兒的一隻小手,隨手把玩著。
焦妍兒想了一會兒,開口說道,「家祖雖然和南人不睦,但是除了和劉瑾聯手對付江西籍官員,其他南人雖然偶爾波及,卻並未刻意針對。」
「嗯……」裴元想想也是,焦芳雖然泛泛的針對南方人,但是系統性的進攻,好像只針對了餘姚人和江西人。
還把江西人鄉試的名額削減了。
這就是《明史閹黨傳》中所謂的,「每言及餘姚、江西人,以遷及華故,肆口詬詈。」
「夫。」焦妍兒頓了頓,帳篷內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裴元立刻想起焦妍兒上次曾經傷感的說,以後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再這麼叫了。
他當即看著焦妍兒道,「叫夫君。」
「嗯。」焦妍兒乖乖應了,又且羞且喜的喚了一聲,「夫君。」
等到裴元閉上眼睛繼續享受她的按摩,焦妍兒才重新整理了下思緒,小聲詢問道,「夫君是和江西鄉黨有矛盾嗎?」
裴元道,「這倒不是。」
歐陽必進可是自己結拜的親弟弟,這和自己第二家鄉有什麼區別?
毫不誇張的說,看在歐陽必進和嚴嵩的份上,我裴元也可以是個精神江西人。
裴元道,「就是,就是想起了令祖當年的事情,想要問問。」
焦妍兒按著裴元的額頭,似乎在猶豫著該說不該說,過了好一會兒,焦妍兒才輕聲道,「可是整個天下有兩京十三省啊。」
「哦。」裴元大腦放空著,鬼鬼祟祟的盤算著,怎麼能不著痕跡的枕到小美人的腿上去。
焦妍兒見裴元沒有反應,只得繼續提醒道,「這世間的事情,不患寡而患不均。江西文人勢大,他們侵占的又何止是家祖一人的利益。整個大明,有兩京十三省呢。」
裴元聽到這裡,猛地睜開眼睛。
焦妍兒似乎一點也沒意外裴元的反應,也正低頭看著裴元,剔透的眸子正和他對視著。
裴元一個咕嚕爬了起來。
腦海中飛快的思索著。
江西文人的確勢大,朝中的任何一股勢力都沒有資格和他們抗衡。
但如果把朝堂泛泛的分為江西勢力,和反感江西的勢力呢?
就算排除掉那些中立的,或者曖昧難明的,但以兩京十二省之力,哪怕隨便拼拼湊湊,雙方的力量平衡,是不是又瞬間反轉了?
裴元立刻感受到一種明悟。
難怪焦芳能夠乾脆利落的把江西幫趕出朝堂,原來是他代表了更廣泛的利益。
裴元一點點的理著這裡面的邏輯。
焦妍兒又輕聲道,「不喜歡江西人的那些力量,廣泛而鬆散,根本沒有絲毫的凝聚力,也沒有和對方硬拼到底的意志。那夫君可知道,為什麼他們能全力的支持家祖嗎?」
「那是因為、那是因為……」
裴元腦海中掠過焦芳的生平,那個答案越發的清晰了。
「那是因為焦大學士立場無比鮮明的厭惡江西人,反對江西人,就連只是身南方人,也會被他討厭。」
「甚至是談論古人,他也一定詆毀南方人而讚譽北方人。」
「他身上的信號極度強烈,沒有讓步,沒有妥協,所以那些各懷心思的力量,都願意看他去碰一碰。」
裴元說完這些,不由越發感嘆。
原來如此。
都是政治。
焦老爺子可真他媽是個好演員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