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1章 請誅
珠簾之後,看著直直盯著自己的蘇良嗣,武后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停滯了下來。
何止是她。
又何止是她。
裴炎,劉仁軌,竇玄德,整個大殿所有的文武群臣,看到蘇良嗣所說的話,看著他盯著武后的模樣,已經不由得渾身驚駭戰慄起來。
皇權飄搖,天下動盪,幾有滅國之憂,都是一人之過。
一人,說的是誰,自然是武后。
皇權飄搖,天下動盪,說的就是如今。
高宗皇帝剛剛病逝,僅僅不到五月,中宗皇帝崩逝,東宮被血洗,太子重照被追殺。
天下板蕩。
李旦雖然繼位,但卻是三年之後才能親政。
誰知道三年之後會是怎麼樣?
李旦會不會像李顯一樣被殺,到時繼位之人又是誰,是現在只有五歲的太子李成器嗎?
皇帝年幼,政權操之他人之手。
今日如此,後日呢?
今日有人開了這個先例,那麼到了明日,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殺了皇帝,然後另立新帝?
如今,天下四方刺史郡守,對大唐,對中樞,還有什麼敬畏之心。
大唐幾近滅國。
蘇良嗣只是站在那裡,只是直直的盯著武后。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挺直的脊樑里被述說的淋漓盡致。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就是一個人。
是她,太后武氏。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殿中群臣幾乎全部屏住了呼吸,哪怕是范履冰,郭待舉等人也都是如此。
但,沒有人出來打斷蘇良嗣。
只有武三思死死的盯著蘇良嗣,雙手緊攥,恨不得現在就衝上去將他扒皮拆骨,五馬分屍。
瘋狂的殺意蓬勃欲出。
就在這個時候,蘇良嗣卻猛然掉過頭,冷冽的眼神直接盯在了武三思的身上,痛恨仇視的眼神死死的轟在了他的身上。
武三思一瞬間甚至有種要轉身逃竄的感覺。
蘇良嗣盯著他,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道:「臣以御史大夫,彈劾禮部侍郎武三思,陰謀不軌,竄亂朝野,煽動不臣,暗圖皇權,以為大唐天下安定計,臣請斬禮部侍郎,碭國公武三思。」
蘇良嗣說完,四季轉過身,對著皇座上的李旦和珠簾之後的武后沉沉躬身。
李旦,還有殿中群臣的不由得一愣,隨即眼中俱都閃過一絲輕鬆,又有一絲不屑。
你個看起來剛正不阿的御史大夫,竟然也玩這種咋呼人心的把戲。
不知道多少人,有些嘲諷的側過頭。
珠簾之後的武后,原本幾乎凝滯的心跳,這個時候再度快速的跳動了起來,她有些好笑的看著蘇良嗣說道:「蘇卿,我朝刑罰,歷重實證,不能因為猜測竊思,就定一人不法治罪,謀逆更是如此。」
群臣戲謔的目光中,蘇良嗣沒有認錯,更沒有進入班列,而是依舊躬身道:「天后,臣有實據。」
六個字,大殿之中的群臣頓時肅然起來。
蘇良嗣有實據,有實據能證明武三思謀逆。
群臣不由得的看向武三思,隨後又看向珠簾之後的武后,整個太極殿內的氣氛再度肅然起來。
劉仁軌側身看了裴炎一眼,裴炎輕輕點頭,面色凝重,然後兩個人都是擔憂的看向蘇良嗣。
「有何實據?」武后面色肅然起來,眼角掃過武三思,眼中一瞬間閃過微不可查的殺意。
蘇良嗣拱手道:「臣自春明門入長安,路過東西,偶聽人言,方知如今長安城內,有一讖言,沸鼎於世。」
「什麼讖言?」武后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唐傳三代,有武代唐。」蘇良嗣猛然抬頭,死死的盯著武后。
一瞬間,整個大殿之中徹底的冷寂了下來。
武后,武后,蘇良嗣最終還是將目標對準了武后。
唐傳三代,有武代唐。
如今不就是如此嗎?
大唐已經完整傳承了三代,到了今日,已經是第四代了。
然而這第四代剛剛開始,甚至不到半年,高宗皇帝立下的繼承人,中宗皇帝李顯就被害了。
如今雖然中宗皇帝的親弟李旦登基,也依舊是第四代,而且還因守孝,不得親政三政。
這便是說,大唐的第四代,根本還沒有開始掌握天下。
依舊是第三代。
當蘇良嗣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殿中許多貞觀時期的老臣,呼吸已經沉重起來。
竇玄德,劉仁軌,段寶玄,無一不是如此,因為他們都清楚,眼下的這句讖言並不完整。
當年這句讖言,最完整的是「唐傳三代,有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本來,這句話最直接的意義,是唐傳三代之後,有女主武氏稱王代執天下。
當時很少有人會想到會有女性當過皇帝,倒是前後專權的有不少。
所以根本沒人想到是會有人以女皇帝的身份來取代大唐,最多也不過就是後宮專權罷了。
當時,太宗皇帝深忌之。
故而,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後宮不知道多少妃嬪被嚴查。
武后那個時候還默默無聞,根本不再審查之列。
尤其在那個時候,還有另外一個人,落入了太宗的視線。
左武衛將軍、武連縣公、武安人,掌管玄武門宿衛,乳名是「五娘子」。
出身趙郡李氏的李君羨。
最後,李君羨被李世民以「欺君壓民」的罪名,下令處決。
那個時候,天下人都覺得此事了結。
一直到後來,婺州陳碩真起兵,甚至稱「文佳皇帝」。
恰好在那個時候,武后成了皇后。
「唐傳三代,有武代唐」的讖言再度興起,不過這就是長孫無忌的手段了。
再後來是上官儀,郝處俊等等。
不過相比於被抄家的上官儀,郝處俊很謹慎,最後得以全身而退。
如今終於有一個人,當著武后的面,說出來這句話。
唐傳三代,有武代唐。
……
武后眯著眼睛,透過珠簾看向蘇良嗣。
她終於明白,蘇良嗣從來針對的對象就是她,根本也沒有變過。
之所以最後彈劾的人是武三思。
是因為他是武后的親侄兒。
蘇良嗣並不反對武后執掌朝政。
畢竟在高宗皇帝時期,武后便已經協助處理朝政將近三十年。
現在更是廢了李顯,將李旦視作傀儡。
尤其,她是大唐最名正言順的太后。
蘇良嗣再怎麼樣都難以奈何得了她,但這並不意味著蘇良嗣就沒有辦法,所以他盯上了武三思。
武后再怎樣,百年之後,權力都要還給李唐子弟,但有武三思在旁就不一定了。
尤其如今有一句,唐傳三代,有武代唐。
代可以是代理,也可以是取代。
放在武后身上就是代理,但放在武三思身上就是取代。
武后的目光落在群臣身上,劉仁軌,竇玄德,裴炎,范履冰,郭待舉,魏玄同,段寶玄等人,全部都看向武三思,眼神兇險。
另外還有一個人,看向武三思的眼神也有不對,這個人就是坐在武后身前的李旦。
武后雖然看不見李旦的臉色,但是卻能夠聽到他的呼吸已經重了起來。
無聲無息之間,群臣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了依舊沉默的武后身上。
武后終於,還是搖頭道:「蘇卿所言讖言,不過百姓妄言而已,碭國公曆來為人謹慎,少有錯失,如此因此而定『陰謀不軌,竄亂朝野』之罪,太過偏頗了,更別說,還有因此而斬。」
武后抬頭看向武三思。
武三思立刻站了出來,躬身在地,哽咽的說道:「天后,臣冤枉啊!」
「如果碭國公冤枉的話,那麼李君羨李五娘子就更冤枉了。」蘇良嗣咬著牙看著武三思,隨後他抬頭再度看向武后,沉重拱手道:「臣還是堅持,請天后為大唐天下安定計,斬禮部侍郎,碭國公武三思。」
「臣附議!」李昭德高聲站出,對著武后沉重的躬身。
武后的臉色頓時就難看了起來。
一個蘇良嗣並不是最令她擔憂,她所擔憂有的,是蘇良嗣會將之前支持李顯的人全部集合起來。
當初武后廢李顯就是將李絢幾乎所有的信重股肱,全部都用各種方式派了出去。
甚至都裴炎,姚令璋等人,根本就不敢在屠刀之下多說話。
但蘇良嗣不一樣,他是那種完全不懼死亡的人。
如今,還有李昭德。
「臣也附議!」段寶玄同樣跟著站了起來。
武后平靜的從他身上掠過,上次跟著劉仁軌一起請致仕的人就有他。
武后已經決定要讓他致仕了,不過現在……她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來。
「臣也附議。」禮部郎中袁利貞最後站了出來。
袁利貞,前東宮侍讀,前陳中書令袁敬之孫,袁朗從祖弟,為人正直忠鯁,能抗命直言,如今同樣不顧生死的站了出來。
武后的拳頭緊緊的攥了起來。
心頭怒火升騰的同時,也有慶幸。
如今雖然有好幾人不顧生死的站了出來,但終究只有這幾人。
東宮的那些人,姚令璋、杜審言這些,在洛陽便已經被下死牢。
不然今日站出來的人會更多。
但好在眼下僅僅只有四人。
蘇良嗣神色已經平靜鄭重,堅持的看向珠簾之後的武后。
如今,雖然站出來支持他的只有四個人,但一瞬間,武后有種整個朝堂都站出來支持他的感覺。
深吸一口氣,武后目光掃過依舊保持平靜的裴炎和劉仁軌,最後看向蘇良嗣,搖搖頭說道:「李君羨之事,先帝在世時,就有為其平反之意,今日又豈能因冤案而罪後來者。」
稍微停頓,武后繼續說道:「今日既然提及李君羨之事,傳旨,追復李君羨官爵,以禮改葬,擇其族人承繼。」
蘇良嗣臉色微微難看,想要做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說出口。
但是他的目光卻落在了武三思的身上。
武三思忍不住的一陣顫抖。
武后嘆息一口,說道:「至於三思,傳旨,令禮部侍郎,碭國公武三思,即刻前往嵩山滹沱嶺,即刻去恭陵,監修中宗皇帝陵寢,若有差池,即斬不饒。」
「姑母!」武三思頓時驚慌的抬頭。
「現在就走。」武后怒喝一聲,抬頭看向側畔,禁衛將軍李令問立刻上前,對著武三思面無表情的拱手道:「碭郡公,請!」
「是,臣領旨。」武三思無奈的站了起來,拱手然後轉身離開。
走過蘇良嗣的時候,武三思抬頭狠狠的看向蘇良嗣,然而這一瞬間,他卻看到了一雙更加兇狠的眼睛。
嘴角微微抽搐,武三思下意識的側過頭,從蘇良嗣的身側走出了太極殿。
蘇良嗣轉身,抬頭,拱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