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5章 彭王,聖人也
二月初六,小雨熹微。
雨滴從天空細細的落下。
如同珠簾一樣,看上去詩意十足。
李絢手裡撐著油紙傘,緩步在宮道之上,最後來到了東宮門前。
「少保!」上下數十名金甲士卒,手握刀槊,對著李絢肅然躬身。
李絢平靜的點頭,目光落在同樣肅然拱手道宮門守將,太子右衛率司馬韋嗣立身上。
韋嗣立是宗正寺卿韋思謙的兒子,是揚州大都督府戶曹參軍韋承慶的親弟弟。
李絢回到長安之後,便立刻用自己太子少保的身份,調恰好在長安的雙流縣令韋嗣立為太子右衛率司馬。
吏部侍郎郭正一沒有怎麼在意,就通過了。
韋嗣立是皇后的堂弟,是太子的舅父,為人身份又合適,沒人阻撓這個任命。
不僅是韋嗣立,李絢在將許多東宮舊部調往其他十六衛任職的同時,也從其他十六衛當中,調了很多世家子入東宮任職。
當然,全部都是武職。
李絢是太子少保,又是右衛大將軍。
十六衛的世家子弟,看到是東宮的位置,沒有猶豫便投了過來。
之前的那些人離開,其實是因為太子太年少的緣故。
不過五歲。
李絢笑笑,走進了東宮之內。
兩側的官廨之內,已經開始有人在走動。
……
明德殿內,李重照坐在桌案之後,太子崇文館學士宋之問正在教李重照讀論語。
太子家令武三思站在一側。
李絢平靜的走入,腳步聲不輕不重。
李重照抬頭,看到李絢站在殿外,忍不住的抬頭,笑著道:「叔祖!」
李絢神色肅然的走進殿中,拱手道:「臣太子少保,彭王絢,見過太子。」
李重照神色肅然起來,點頭道:「少保請坐。」
「謝殿下。」李絢微微躬身,然後才走到一旁坐了下來,抬頭看了武三思一眼,李絢才溫和的看向李重照,說道:「臣今日來,是向殿下辭行的,臣明日就要啟程西行。」
「西行?」李重照微微一愣,說道:「叔祖要離開長安嗎?」
「是!」李絢笑笑,說道:「臣身領邏些道安撫使,蕃州都督,蕃州刺史職,今年還要西行協助中書令,彭城郡公劉相平定突厥。
若是一切順利,或許臣年底能夠回長安一趟,到時再來和殿下探討學業。」
李重照的臉色微微一苦,隨即看向李絢道:「叔祖,叔祖家中幾位叔父也一樣要讀書嗎?」
「這個自然。」李絢看了武三思一眼,說道:「臣家中長子志昭,長女霞兒,都已經拜刑部侍郎李昭德為師,等到陛下從長安返回,也是要請李侍郎在空閒之時上門講課的。」
「刑部侍郎李昭德之前是彭王長史。」武三思開口說了一句,見李重照若有所思,武三思才看向李絢說道:「王爺,難道彭王長史王隱客,不做金昌郡王和福昌郡主的老師嗎?」
李絢搖搖頭,說道:「長史如今任蕃州司馬,和絢一起前往蕃州任職,家中三郎和五郎還在邏些,正好請王長史在邏些授課。」
「李侍郎和王長史水平高嗎?」李重照有些好奇的抬頭。
李絢側身看向宋之問,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說。
宋之問有些苦笑,拱手道:「回稟殿下,刑部侍郎李昭德是以明經入仕,故刑部尚書李乾祐之子;彭王長史王隱客是咸亨二年的進士,比臣早幾年中舉。」
宋之問的學問不低,就是面對面和李昭德王隱客相比,也不會自慚形穢。
但是有些事情,心裡明白是一回事,說出去是另外一回事。
李昭德是正四品上的刑部侍郎,王隱客是從四品下的彭王長史,蕃州司馬,官位都在他之上。
而且李昭德是先帝親信,王隱客是天后親信,拋開學問,他們在很多方面都比宋之問要強。
關鍵是兩人在朝堂,在東宮都有自己的眼線,他要妄言,轉眼就會傳入兩人耳中。
「殿下如今年紀尚小,刑律和為政之道還不宜接觸,等過上幾年,便可以讓二位賢士來為殿下授課。」武三思笑著在一旁勸說。
他的目光看向李絢和宋之問,眼神中帶著無比的戒備。
李絢輕輕笑笑,武三思想要掌控太子,自然不希望更多的人出現在太子身邊。
尤其是李昭德。
王隱客倒是無所謂,反正他是武后的人,馬上就要離開長安了。
「其實說起來,彭王才是文壇大家。」宋之問仿佛沒有看懂武三思的眼神。
站在一旁,宋之問感慨道:「彭王精通文韻,律法,詩詞文章更是天下一絕,這些年彭王所做詩句,更是早已被人製成詩集天下流傳,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拜彭王為師而不可能。」
李重照頓時睜大了眼睛,滿是興奮的看著李絢。
武三思卻是不由得微微一變,隨即笑著說道:「這話倒是不說,陛下為太子時,便多有受彭王教導,如今彭王再教導殿下,日後再教導殿下之子,便是三代太子師了。」
李絢頓時滿臉苦笑的看著武三思:「郡公,三代太子師可不是什麼好詞。」
上一位三代太子師,還是李綱,楊勇,李建成,李承乾,三個人的老師。
武三思就是笑著不說話,他已經準備好要將三代太子師的名頭傳遍天下。
「三代太子師,王爺天下賢達,少有人及。」宋之問站在一旁,拱手恭維。
武三思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更燦爛了。
李絢無奈的笑笑,說道:「所謂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者也。」
宋之問聽出來一點東西,趕緊拱手:「請王爺詳解。」
李絢看著茫然的武三思,又看向李重照道:「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李重照下意識的點點頭,李絢繼續說道:「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一旁的宋之問眼睛發亮,忍不住走到側後的桌案上坐下,快速的將李絢的言語書寫下來。
李絢這個時候也突然感慨起來:「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
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
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武三思一臉茫然,不知道李絢怎麼突然間就如此的大發感慨。
李絢搖搖頭,然後抬頭看向武三思,拱手道:「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
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
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整個大殿已然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李絢的念誦聲,和宋之問的快速書寫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
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
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李絢轉身看向李重照,鄭重的拱手道:「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重照雖然年少,但是知道似乎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已經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一旁的武三思已經徹底的懵了。
他知道,今日這一篇文章傳揚出去,李絢這個太子師的名頭會牢牢的坐死。
而是不是李綱那種帶著倒霉光環的名頭,而是頗有些聖人意味的名頭。
「王爺。」宋之問站了起來,走到李絢面前的桌案,恭敬的放下抄寫的文章。
李絢拿起一旁的筆,輕輕寫道:「太子重照,年初五,好古文,望六藝經傳皆通習,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從腰間拿出印章,李絢直接在上面蓋下。
宋之問滿是激動的轉身,對著太子沉沉躬身,然後小心的將文章放在李重照面前,輕聲說道:「這篇文章,臣要收藏在崇文館做鎮館之寶,一會再抄寫一遍給殿下送來。」
「好!」李重照下意識的點點頭。
沒有絲毫猶豫,宋之問立刻拿起文章,快步朝外面走去。
李絢這個時候,也站了起來,看向李重照,沉沉拱手道:「殿下,臣今日所言,盡皆在此,還望殿下千秋安康,臣告辭了。」
「送叔祖。」李重照拱手還禮。
李絢再度躬身,轉身朝殿外走去。
……
行走在東宮宮道上,李絢神色平靜,就在這個時候,武三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王爺。」
李絢詫異的停步轉身,拱手道:「郡公。」
武三思走上前,感慨道:「王爺今日做得好大一篇文章啊!」
李絢輕嘆一聲,搖搖頭道:「一時有感而發。」
「宋之問那個殺才?」武三思看向李絢,眼神好奇,好奇的深處,帶著一縷殺意。
「好名罷了。」李絢微微搖頭。
「王爺明日前方西域,三思祝王爺一路順風。」武三思停步,對手李絢認真拱手。
「太子在長安,還望郡公多加輔佐照料。」李絢突然笑笑,說道:「說不定他日,武家還會再出一位皇后,那就真的是與國同休了。」
武三思終於放鬆了下來,對著李絢說道:「承王爺吉言,對了,昨日長安城中瘋傳,王爺曾經在先帝面前說過願意殉葬?」
李絢沒有看武三思,但也知道他的眼中深藏著無盡的惡意,他只是平靜的點點頭,說道:「是有此事,只是先帝不許,那日有左右史在,想必先帝仁厚之心必將傳遍千古,至於絢,若能有一尊石像立於乾陵之上,便已經足以。」
李絢側身看了武三思一眼,然後不再說話,直接朝外走去。
武三思沒有再送,只是面色凝重的看著李絢。
他總感覺,自己只要再說什麼,就會有一把劍,直接劈殺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