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7章 朕也頗為不忍
雨後的長街上,人影稀落。
一輛黑篷馬車晃晃悠悠的前行,朝著前方的聞喜縣公府而去。
蘇良嗣目光從外面長街的角落收回,稍微鬆了口氣,然後才看向李顯說道:「殿下,前面就到聞喜縣公府了。」
李顯穿一身黑底金絲長袍,戴黑色璞帽,嘴上的兩撇鬍鬚看起來很成熟。
「司馬,你覺得聞喜縣公會接受東宮的職位嗎?」李顯有些擔憂的抬頭,看著蘇良嗣:「從宰相到東宮賓客,這差距會不會大些?」
蘇良嗣滿臉苦笑的說道:「臣也想不到陛下竟然會先讓中書省起草聖旨。」
蘇良嗣也是無奈。
皇帝先一步讓起草聖旨,直接導致如今所有的人都在埋怨裴炎的吹毛求疵和裴行儉的行事不謹。
如今聖旨就擱在那裡,進一步,裴行儉就是絳國公,侍中,但那一步若是進不過去,裴行儉就會被耽擱在那裡,絲毫動彈不得。
也就是說,他將一直都是兵部尚書,但偏偏因為心裡那關過不過,他連兵部都不好去。
不去兵部,他這個兵部尚書就等於沒有。
這就等於,裴行儉一場辛苦的大戰之後,不僅沒有更進一步成為宰相,反而變相的丟掉了自己的兵部尚書之職。
若是他再這麼稱病不朝,閉門謝客,恐怕皇帝心中的愧疚也會轉變為猜疑怨恨。
李顯此番來拜會裴行儉,就是希望他能入東宮人太子賓客。
之前李絢提議的太子少保,蘇良嗣現在也是一點也不敢提。
如果沒有皇帝的聖旨在前,他們或許還可以給太子少保來給裴行儉一個台階,但皇帝的聖旨在前,李顯根本不可能超過皇帝。
而且這件事情,問題也不在皇帝身上,而是在裴炎身上。
真正知情的人都明白,這是裴炎和裴行儉兩兄弟在爭搶宰相之位,偏偏裴炎和裴行儉是同族兄弟,外人連插手都不容易。
再加上裴炎所說並非無理,便是李顯都沒法在皇帝面前為裴行儉說情。
只能親自來跑這一趟,勸說裴行儉降格接受太子賓客之職,但李顯也知道裴行儉接受的可能性太低了。
「事情怎麼會走到這一幕。」李顯輕嘆一聲,看著車簾外緩緩出現的朱漆大門,一絲可惜閃過眼底,隨即起身。
……
「殿下!」身材高大,體格健碩的六旬管家,看到李顯,立刻忍不住的喊道:「來人,開中門……」
「不必了。」李顯擺擺手,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孤是來探望聞喜縣公的,聞喜縣公如何了?」
「回稟殿下,老爺他舊疾復發,眼下不太方便。」管家腳步後退,但人卻始終站在李顯側前,同時說道:「老奴先去通報老爺一聲,略做收拾,然後再見殿下。」
「舊疾?」李顯腳步終於停下,臉色有些古怪的看向管家。
「是!」管家臉上帶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說道:「這是早年的舊傷了,如今春日雖暖,但也有倒春寒天氣反覆,傷勢有些發膿,需要略做收拾,請殿下先入中堂……」
「不必了。」李顯直接擺手,意外的溫和的說道:「如今長安天氣的確不適合養病,麻煩告訴聞喜縣公一聲,就說文成長公主殿下要去揚州休養,不知聞喜縣公有沒有打算,一起去揚州養病?
另外,孤在揚州還有一些麻煩事,需要聞喜縣公幫忙,還望聞喜縣公不要拒絕。」
說完,也不等管家回答,李顯一點頭,然後直接轉身而走。
也不進去見裴行儉,李顯直接就走了。
坐進馬車裡,李顯面色冷肅起來,直接說道:「進宮,孤要見父皇。」
「是!」蘇良嗣有些詫異的看向李顯,微微躬身,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
……
書房之中,渾身一件白色絲綢單衣,正在寫些什麼的裴行儉猛然抬頭,驚訝的說道:「太子來了……咳咳……又走了?」
「是,太子說揚州適合養病,想請老爺陪同文成長公主殿下一起去揚州養病,同時幫忙處理東宮的一些事務。」管家臉上雖然帶著一絲驚疑,但還是將事情完整的說了出來。
「咳咳……」裴行儉稍微咳嗦兩聲,略微低眉,輕聲道:「揚州,揚州大都督府司馬……小杖受大杖走,太子不是這麼聰明的人啊……是南昌王的計策?太子對南昌王這麼信任嗎?」
管家在一旁聽的迷迷糊糊,不確定的問道:「老爺,什麼揚州大都督府司馬?」
裴行儉深吸一口氣,擺擺手說道:「這是另外一個聰明人給老夫準備的退路,既全了面子,也給了里子,但他這條退路,別人未必願意給,老夫也未必願意接受。」
管家有些不確定的看向裴行儉,說道:「老爺……」
「砰砰砰!」書房門被輕輕的敲響了,外面僕人的聲音響起:「老爺,大太爺來了。」
「嗯!」裴行儉驚訝的看向門口,隨即忍不住的有些失笑起來,搖搖頭,說道:「看來這位南昌王算的真精明啊,伯父他恐怕是剛剛從裴炎那裡過來的吧?」
管家眉頭不由得一跳,隨即看向裴行儉,說道:「老爺……」
裴行儉輕嘆一聲,說道:「去見一見吧,這件事情雖然看起來是我裴家的事情,但真正做決定,還是陛下和天后……算了,先寫本奏章……咳咳……」
……
紫宸殿中,李顯恭敬的站在正中,上方武后正在批閱奏章。
手裡金筆輕輕划動,武后也不抬頭,直接問道:「你想請聞喜縣公任太子賓客,兼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
「是。」李顯躬身,認真說道:「兒臣剛剛去探望聞喜縣公,聞喜縣公舊疾復發,在長安恐怕不易休養,正好文成姑母要去揚州休養,便請聞喜縣公去江南休養,正好東宮要接手裴尚書手裡的清查田畝之事。」
武后手裡的金筆頓停,目光直直的盯著李顯,片刻之後,武后才輕聲問道:「太子,你可知道,今年江南已顯旱情,越州,揚州,常州等地已經有人在煽動民心?」
「啊!」李顯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睛,他趕緊拱手說道:「母后,江南的事情,南昌王叔不是在數年之前就已經平定了嗎,這些年江南也算是風調雨順,百姓和樂,如何會有人煽動……」
李顯的眉頭緊緊的皺起,他想不明白,這裡面怎麼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看到李顯這樣一副樣子,武后頓時失去了興趣,擺擺手說道:「和以前的事情無關,是其他的事情,不過是同樣有人在利用江南的旱情罷了,畢竟天下聰明人也不只一個。」
李顯拱手,小心的說道:「母后,是否要調兵進行鎮壓?」
「調什麼兵,今歲好不容易才諸方戰事停歇,百姓安定,再調兵,今年非出亂子不可。」武后沒好氣的看了李顯一眼,隨後又搖搖頭,說道:「既然伱有心調他去揚州,便讓他去處理吧,不過這事,還得要你父皇……」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殿外響起,隨後也沒有停頓,直接來到了殿中。
青衣內侍拱手遞上奏本,言道:「天后,聞喜縣公以病,請求辭任兵部尚書。」
武后微微一愣,隨即感慨說道:「看樣子,他也是明白了你的這番苦心,算了……」
「便這樣吧。」李治說著,從側門走了出來,李顯趕緊躬身道:「兒臣拜見父皇。」
李治擺擺手,說道:「便如此吧,說實話,局面僵持至此,朕也頗為不忍。
聞喜縣公為大唐征伐多年,如今不過是稍有失誤,便被同僚誤解至此,算了,他既然有心休養,便去揚州待上一陣子吧。
以太子賓客,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東南的很多事情也可以交給他去處理。」
「兒臣多謝父皇。」李顯沉沉的躬身,面色感激。
李治笑笑,擺擺手道:「難為你了,竟然還有這調理陰陽的能力……去吧,你親自去聞喜縣公府傳旨,他這個絳國公也該接受了。」
「喏,父皇母后,兒臣告退。」李絢對著李治和武后沉沉躬身,然後快步轉身而退。
殿中,李治走到了武后身邊坐下。
武后有些好奇的看向李治,問道:「陛下,為何此事如此便結束了?」
「薛元超不是裴炎的對手。」李治搖搖頭,說道:「局面總是要平衡一些才好,而且眼下這件事情也得是快些處置,軍中有太多的人在看著了,他這邊處理不下去,那麼後面很多人都處理不下去,事情總要定性。」
失誤,誤解,這兩個詞,頓時出現在武后的腦海中。
皇帝已經給這件事情定性,本就是裴行儉做了一點錯事。
阿史那·伏念是對抗大唐的罪臣,本來當以重罪,只是因為裴行儉提前答應過,只要阿史那·伏念能夠執送阿史那·溫傅投誠,那麼便免他一死,但偏偏他沒有設定期限。
最後導致阿史那·伏念對抗大唐到了最後一刻,走投無路之下,才選擇歸降大唐。
這裡面明顯被他鑽了一個空子。
所以阿史那·伏念投降這一點大唐不認。
裴行儉之所以如此無法接受,便是因為他答應的事情,朝廷不認,如此,他在兵部,還有軍中便已經沒有了權威。
皇帝是不可能退的,朝廷而已是不可能退的,退的只能是裴行儉。
告病休養是他最後的體面。
但這樣一來,對朝廷威信的損害也很大。
裴行儉不承認自己的錯誤,那就等於朝廷和皇帝在屈待功臣,放在軍中大將眼裡是很要命的。
至於說什麼言而無信,投降的人反被殺什麼的,真正的軍人哪個在乎這個。
若是如此,當年李靖襲擊頡利的時候,就不該趁著唐儉在頡利大營,告訴頡利大唐不會動手的時候動手。
李絢也不該在拿到吐蕃王族答應給大唐的進貢之後,僅僅幾個月,就重新攻伐邏些。
這些事情沒人在意,只要大軍強橫,然後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有的是人願意相信。
……
武后聽完李治最後一句話,神色沉默了下來。
薛元超不是裴炎的動手,裴炎最大的能力便是在裴行儉在外一年多的時間裡,實打實的讓每個人都相信,這一局,他裴炎贏定了。
這種手段,連皇帝都有些忌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