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0章 蒼天詰問,何以堪對
書房之中,李絢一身黑色長袍,抬起頭,將寫好的信件遞出去:「即刻將信送回王府。」
「喏!」李竹拱手,接過信件然後趕緊離開。
李絢站在房中,忍不住的輕嘆一聲。
他從昌州返回的時候,就沒有給家裡去信。
路過長安也沒有傳信,回到洛陽更是如此。
家中三個……
突然,李絢猛的抬頭,看向門外,無數極度細微的腳步聲在書房外面響起。
李絢猛然回過神,然後快步走向門口,但這個時候,穿著明黃色麒麟紋長袍的李治已經走了進來。
李絢立刻退後一步,拱手道:「臣南昌王李絢拜見陛下。」
李治面色平靜的點點頭,然後走到了桌案之後坐下,看著桌案上擺放的《春秋》,李治有些詫異的拿了起來。
《春秋》有很明顯的常年翻閱的痕跡。
李治抬起頭,看向李絢:「朕聽說,二郎曾經詢問,若是最一開始便編譯《漢書》,會不會沒有眼前這種窘境?」
看著李治眼中閃過的憂慮,李絢拱手:「陛下,臣今日冒昧!」
「你說!」李治點點頭,抬眼看向李絢。
「臣覺得,還是位置變了。」李絢低頭,神色感慨說道:「太子為雍王時,整編藥典,收拾藥草,孝心可見日月,但成為太子之後,在這些方面卻有些懈怠……」
李絢停頓,拱手說道:「臣亦是近日才有些感想,失之輕重,請陛下責罰。」
「無妨。」李治擺擺手,感慨道:「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二郎終究離朕太近了……不是誰都像你的。」
李絢低頭,認真拱手道:「臣一生艱難,多有陛下和孝敬皇帝體恤,才有如今之臣……陛下恩德,臣永世不忘。」
「好了好了,說這些做什麼。」李治直接擺手,搖搖頭道:「兒子大了,總有自己想法的。」
李絢默然,略微思索,他才琢磨著開口說道:「陛下,臣覺得,太子身邊的臣子,總是功利心太強。」
「哦?」李治抬頭,有些詫異的看了李絢一眼,隨即他直接站起來說道:「走吧,跟朕出去一趟。」
「喏!」李絢拱手,神色肅然起來。
皇帝此刻應該是處身深宮之中,如何今日突然出宮?
看這個樣子,明顯不是專門來找他的。
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
……
玉龍苑門前,一輛兩駕黃篷馬車停在門口。
四周十幾名深衣侍衛護送。
李絢目光掃遍長街,整個長街上空蕩蕩的,沒什麼人。
李絢緊握劍柄的手,突然一松。
「走吧,伱來駕車。」李治登上馬車,回頭看了李絢一眼。
「臣領旨。」李絢拱手,然後坐在了馬車上,輕輕一打馬匹,馬車已經緩緩前行。
四周的陰影之中,更多的護衛在向前行。
在更前方,李絢看都看不到的地方,左右金吾衛,左右衛,已經開始清路開道。
一行人很快離開洛陽,朝著東面的嵩山而去。
李絢頓時就明白,皇帝這是要去嵩山。
多年以來,皇帝不止一次的想要封禪嵩山,但都沒有成功,如今親上嵩山,還趕上這個節骨眼,莫非……問道與天?
李絢有些明白了過來。
廢太子,皇帝第一問是問的御史太夫和政事堂首相,之後不等其他人問第二問,就強行退朝。
如今,皇帝登臨嵩山,這第二問自然是要問道蒼天神靈。
……
馬車緩緩悠悠,在行駛了一個時辰之後,路過了緱山腳下。
旌旗招展,槊刃鋒寒。
無數的士卒潛藏在四野之間,李絢的目光凌厲的掃過。
今日一切雖然做的穩妥,但如果真的有什麼意外,李絢少不了要被責難。
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緱山腳下。
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宰相薛元超。
一身紫色官袍的薛元超肅然的站在嵩山入口,站立道旁。
李絢下意識的放慢了馬速,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皇帝的聲音響起:「停車。」
李絢瞬間停下馬車。
李治坐在車中,低沉的聲音傳來:「去山頂。」
「喏!」李絢再度催動馬車,薛元超默然跟上。
薛元超是皇帝在太子時的東宮舊臣,彼此又是姻親往來,可以說是皇帝最心中的臣子。
他在緱山之下等候……
李絢猛然抬頭,四野草木稀疏,山勢倒伏,道旁多出金玉泉水。
來到山頂,北面可望洛水和北邙山,南面銜接嵩山。
西北方向是滹沱嶺,那裡是恭陵所在。
皇帝沒有下車,只是略微的掀開車簾,看了許久之後,才開口道:「走吧,去嵩山峻極峰。」
「喏!」李絢駕駛馬車,轉向下山,朝嵩山山頂而去。
薛元超騎馬隨在一側,一言不發。
李絢目光凝視南方,駕車極穩。
李絢心中明白,今日之事怕是要少不了寫入史書當中。
宰相薛元超為先導,南昌王車駕,帝臨嵩山,問於蒼天,蒼天無言。
……
站立在嵩山山頂之上,北瞰洛水、黃河,南臨箕山、潁水,東通鄭汴、齊魯,西連唐京洛陽。
仿佛整個中原盡收眼底。
李絢掃了一眼肅然站立山頂祭壇旁的皇帝,目光下垂。
山頂之下為中嶽行宮,再往下是逍遙谷,嵩山書院。
今夜如果不出意外,他們恐怕是要在中嶽行宮留宿了。
秋風逐漸的大了起來。
李絢目光不免落在皇帝身上,眼色遲疑。
皇帝此行嵩山,無非就是在為廢太子做最後的儀式準備。
但從皇帝停駐緱山,遙望恭嶺,李絢就大體明白,皇帝並非對廢太子之事沒有遲疑。
誠然,李賢之事,及至今日,是他自己所過,但這裡面,皇帝自己也未嘗沒有過錯。
人,可以欺人,但難以欺心,更難以欺天。
李治眺望恭嶺,想的何嘗不是孝敬皇帝李弘。
如今在嵩山山頂,眺望蒼天。
蒼天詰問,何以堪對。
風越來越大了,甚至吹的李治都有些站立不穩。
李絢眉頭一皺,走向了薛元超。
皇帝祭天,無人敢於打擾,但未必沒有別的辦法。
十數名身材高偉的千牛衛,小心的站到了皇帝的西北方向,並成一排,直接給皇帝擋風。
皇帝瞬間察覺,隨即也回過神。
再度看向天空,大日西垂,夕陽西斜。
一切終究都要過去。
「走吧。」李治擺擺手,然後走下祭壇。
今日根本不算什麼祭天,不過是告天而已。
……
看到李治從祭壇走下,李絢趕緊上前,將披風披到皇帝身上。
皇帝點點頭,轉身朝著馬車走去。
李絢重新坐上馬車,駕車朝中嶽行宮而去。
行宮內外,早就已經是密密麻麻的無數軍士。
一名舍人站在行宮門前,看到皇帝下車,拱手上前:「陛下!」
李治抬頭,問道:「如何?」
「潘師正真人已在行宮等候。」舍人拱手復命。
李絢猛然抬頭,皇帝這是來見潘師正的嗎?
真人潘師正,師從真人王遠知,下授真人司馬承禎。
李絢的神色頓時肅然起來。
這是一位真正的道門大能。
皇帝今日見他,除了告天以外,恐怕還要詢問道門之意。
潘師正雖然出身茅山上清宗,但卻是茅山北宗分支,立道中嶽嵩陽觀,精修太清之道。
「走吧。」李治率先而行,中嶽行宮宏大,內里莊嚴肅穆。
皇帝今日來得突然,很多地方都沒能打掃乾淨。
只有後殿已經燃起來火爐,上面燒著熱水。
一身紫色道袍,面色紅潤,鶴髮童顏,神采飄逸的潘師正,手持拂塵肅然站立。
身側站一名穿水藍色長袍的中年人,面相儒雅,眼睛清正,嘴唇很薄。
「陛下!」潘師正手持拂塵,對著李治微微拱手:「貧道潘師正見過陛下。」
「學生田游岩,參見陛下。」潘師正身邊的中年人跟著行禮。
李絢目光微調,他常年不在朝中,只是每年在秋冬之時,才回朝參加朝會,對田游岩了解還真不多。
不過也好,李絢輕輕點頭。
「真人請坐。」李治伸手,然後在後側的石凳旁坐下,潘師正微微欠身,這才坐在一旁。
薛元超和田游岩站在兩側,李絢走到了後方火爐側。
熟練的熱茶,然後小心的挑了四片茶葉,放進了茶杯里。
清杯,清茶,最後才泡好了一杯,放在了皇帝跟前。
之後,將另一杯放在潘師正身前。
李治看了茶杯一眼,然後看向潘師正說道:「先生修道山中,一向可好?」
「臣所須者,茂松清泉,山中不乏,自是一切安好。」潘師正微微頷首,平靜的看著李治。
李治略做沉吟,開口道:「先生深山修行,廣知道德,朕有一問。」
「陛下請講?」潘師正認真的看著李治。
李治輕嘆一聲,說道:「朕即位三十載,性本庸懦,然以承貞觀餘蔭,武將多材,終有今日治世,然國家雖盛,但卻內庭不安,是否朕教導有缺,為父不嘉?」
李治即位三十年,雖然屢有戰事,偶有敗績,但最終都以大唐為勝,外戰不足為慮。
剩下便是蕭牆之內,廢太子李忠,孝敬皇帝李弘,如今又有李賢謀逆,三個兒子總是出事。
如今捫心自問,李治忍不住的懷疑問題在自己身上。
潘師正微微沉吟,開口道:「臣與陛下接觸不少,但也知陛下為人外圓內方,心思慎密,這才有如今宏偉治世,也是因此,治世沉重,非一般人所能承受,稍不注意,便是翻覆傾倒,不測之禍。」
李絢抬頭,詫異的看向潘師正,微不可查的點頭,潘師正所言有理。
李治目光落在四周,開口道:「你們都先出去吧。」
「喏!」李絢站了起來,拱手應諾,然後從側畔走開,薛元超站在他的身前。
「真人,孤今日過來,南昌王絢,宰相薛氏,真人如何看?」李治認真的看向潘師正。
潘師正有些不耐的笑笑,皇帝今日來的本意,竟是要讓他相面。
略微沉吟,潘師正開口道:「南昌王為人忠直,明識進退,陛下可用為大宗正,宰相心思沉定,與陛下感情極深,所用全在陛下一心。」
李治輕輕點頭,薛元超是什麼人,他最了解,但是李絢他還是要多看看的,不過明識進退,這一點倒是不差。
「多謝真人!」
……
清晨,皇駕返京。
李絢駕車。
突然,皇帝開口問道:「二十七郎,若是朕留你在京中,你覺得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