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影子

  陸嘉川曾經得過一種愛照鏡子的病。記住本站域名

  並非自戀,而是透過鏡子裡的自己,看賴在他身上不走的祝以臨。

  他站在穿衣鏡前,抬起手,模仿祝以臨系領帶的動作。

  他們分開得太早了,還沒到適合穿西裝的年紀,但高三那年有過一回跟西裝有關的課外活動,他們因此得到穿西裝的機會,分到衣服後,祝以臨十分笨拙地給自己系領帶,那種認真又傻氣的姿勢,陸嘉川記了很多年。

  可記得歸記得,無法自控地站在鏡子前模仿,未免有點瘋癲了。

  好在陸嘉川從未想過自己瘋不瘋,否則他早已低到谷底的自我評價會再降一截,更加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祝以臨的手腕很細,可能是因為少年的身體還沒徹底長開。

  也可能是因為陸嘉川的記憶出了錯,祝以臨在他的腦海里細成一條線,彎曲的,脆弱的,頭髮絲似的隨著風飄,越飄越遠,他把手伸得很長,依然抓不到。

  怎麼會這樣呢?

  難道祝以臨從一開始就是一條細線嗎?

  「……」

  陸嘉川的領帶繫到一半,手指僵住,腦子忽然清醒,從莫名其妙的癲狂狀態里暫時脫身——他意識到,不管祝以臨是什麼,都跟他沒關係了。

  他知道,他的占有欲很強,因為從小就沒有什麼東西是屬於他的,所以一旦得到,就想一直擁有,就算不能擁有,也希望對方能夠保持原樣。

  那麼他便想,什麼才叫保持原樣?

  「頭髮不要長長,個子不要變高,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寫作業。」

  陸嘉川看著鏡子,鏡子裡的人也看著他。

  可熟悉的面孔卻那麼陌生,這個人仿佛不是他,是祝以臨的影子。

  若是真的,倒也沒什麼不好。

  陸嘉川甚至幻想過類似的劇情,只是兩個角色反過來——他死掉,變成孤魂野鬼,然後去附祝以臨的身,從此寄生在祝以臨身上,他們永遠在一起。

  但這個設定最終被陸嘉川否決了,因為附身之後,他們就沒法擁抱。

  他對擁抱有很深的執念,可能因為兩個人抱在一起很暖和,相依取暖在他眼裡是相依為命的近義詞。然而現實中人只能和自己的影子永不分離,無法永遠抱住另一個人。

  陸嘉川的瘋癲是階段性的,時好時壞。這時他又好了,他離開鏡子,走出自己的臥室,踩著二樓走廊的地毯,向外走,下樓,進入陸家幾乎可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的大廳。

  吊燈的光芒比陽光更熾熱,一縷縷細密的刀似的撲面而來,陸嘉川習慣性地眯起眼睛,沒搭理主動和他打招呼的管家和傭人——這是近期才有的待遇,他剛來陸家的時候,是一個被排斥的存在,他逕自走出大門,沒有目的地走進夜色里。

  夜並不黑,街道上路燈成排,人影幢幢。

  陸嘉川站在人行道上,低頭盯著別人的影子看。

  那些影子有的沉靜,有的跳躍,一溜煙兒就走遠了,地面上沒留下任何它們經過的痕跡。

  不知看了多久,陸嘉川忽然困了,意識開始模糊。

  就在這時,地面上突然出現一道熟悉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停在他眼皮底下。

  有多熟悉呢?他不用抬頭,也認得出影子的主人是誰。

  陸嘉川驀地攥緊雙手,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

  他不動,那影子也不動。

  有風吹過,似乎是路燈在打晃,地面上的影子全都晃動了起來,像一層懸在水面上搖搖欲墜的夢境,即將破碎。陸嘉川心生驚恐,猛地伸手拉住影子主人的手——是祝以臨的手。

  他鬆了口氣。

  祝以臨,是祝以臨。

  「哥哥……」

  陸嘉川抱住祝以臨,起初是輕輕地抱,見後者沒有拒絕,便用力抱住,他聽見自己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祝以臨沒有說話。

  他身上有一種冷冷的香,似乎是某種陸嘉川沒用過的名貴香水;衣服的布料很涼,涼而細膩,摸起來價格不菲;頭髮長長了,做了好看的造型,一打眼便不普通……哦,他的臉就夠不普通了,不必看外表,但衣裝是人的一部分,它將祝以臨從頭到腳包裹嚴密,如一身隔離服,阻隔了數年光陰。

  陸嘉川渾身發冷,又發熱,像高燒。

  他發著呆,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好渺小,要拼命抬頭才看得清祝以臨的表情。

  祝以臨高貴而冰冷,宛如電影裡的假人。

  陸嘉川不敢去想他是真是假,抑制不住哭腔,顫抖地說:「哥哥,我想你。」

  祝以臨終於有了點反應,也伸手抱他,然後問:「你哭什麼?」

  陸嘉川頓時哭得更凶了,眼淚太多,爭先恐後地從眼眶湧出,哪一滴都不甘落後,在他眼中擁堵,脹得眼睛生疼。陸嘉川說不出原因,一邊結巴一邊搖頭,淚水流了滿臉,樣子很醜。

  祝以臨忽然親了親他:「別哭了。」然後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

  陸嘉川飛快地哭濕了祝以臨的衣服。

  祝以臨又說:「別哭了,別哭。」

  這句話好像是個簡短的咒語,它讓陸嘉川的眼淚更加無休無止。祝以臨只好不說話了,親自幫他擦眼淚。

  陸嘉川抬起頭,抓住祝以臨的手指。

  濕了的指節被他攥在手心,溫熱,柔軟,真實得不像夢。

  ——原來不是夢。

  陸嘉川安心了些,他不哭了,努力將全身力氣聚在嘴角,提起一個笑,他說:「你終於來找我了,祝以臨,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祝以臨也笑了下,忽然主動和他接吻。

  這個吻太突然,陸嘉川驚慌了一秒,緊接著紅了耳朵。

  祝以臨這會兒又不冰冷了,陸嘉川奇異地覺得,他的冰冷是對外的,而自己是特殊的那個。祝以臨也喜歡他,愛他,想和他擁抱,想成為附在他身的孤魂野鬼——

  陸嘉川用力抱住祝以臨,把這幾年忍受的委屈和相思之苦都融進無聲的吻里,他貪婪地汲取祝以臨的氣息,吸毒一般,吸得自己喘不上氣,卻還有無窮無盡的痛楚無處宣洩。

  他不知他們是怎麼回到房間的。

  似乎是祝以臨的家,他把祝以臨按在床上,親手撕開那件冰涼的衣服,分開祝以臨的腿,找到那個任何出口都替代不了的位置,將自己的愛欲悲苦整-根沒入,然後便抱住祝以臨,水面浮船似的晃動了起來。

  又在晃。

  整個世界都在晃。

  祝以臨在他懷裡呻吟,嗓音忽高忽低。陸嘉川不停地叫「哥哥」,他的哥哥摸了摸他沾著淚痕的臉,表情近乎愛憐。

  陸嘉川又哭了。

  他覺得這不是愛,祝以臨不愛他,只是可憐他。

  為什麼不愛他呢?因為他不像個男人,也不像個女人,甚至不像個人,他只是一條細線,斷裂的風箏線,飄飄蕩蕩,晃晃悠悠,在這個宏大堅硬的世界裡獨自飛遠,成為一個不被任何人牽掛,不知會遺落到哪塊大陸、哪片大洋的微渺個體,然後溶解在沒盡頭的深海里,成為海洋垃圾。

  他多希望祝以臨也是一條線。

  他做線的影子。

  那麼細的線,應該是沒有影子的吧?

  不,只能說不明顯,看不見,不能說沒有。就像他之於祝以臨,即便祝以臨不愛他,不想他,也不能否認,他同樣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陸嘉川總是這麼擅長安慰自己,不管有沒有道理。

  他抱著祝以臨做了一夜。

  醒來時,他仍然站在路燈下。

  人行道上人影幢幢,四面八方車流不息,街對面的蛋糕店即將打烊,他仿佛長眠初醒,又仿佛剛剛陷入恍惚,分不清真假虛實,想了半天,堪堪記起自己的名字。

  「陸嘉川。」

  「陸嘉川!我叫你呢!發什麼呆?」

  「你幫我看看領帶系歪了沒?」

  「……」

  陸嘉川按住哭紅的眼睛,脫力般蹲在地上,和自己的影子抱成一團。

  「歪了。」他在心裡無聲地說。

  (影子·完)

  【請記住我們的域名 ,如果喜歡本站請分享到Facebook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