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棗刺

  開著車一路向西走,穿過村莊和鎮子的街道,拐過以烈士金伯陽命名的小學,再開上進山的公路,花費大約半小時的時間,王東升就能抵達王家在老鐵山上的祖墳。說是祖墳,實際上老時候的窮人家裡,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祖地」,都是一個村子的人葬在一起,大家各自圈地,這一大片無人管、沒人要的山頂土地,就變成了一家的祖墳。

  王家的祖墳,位置很好,老鐵山頂一塊平坦的土地上,背靠著更高的山,面向黃渤海分界線的方向。實際上,站在這個地方向南看,正南方是錯落有致的五六個村莊,西南方向被一座山擋住了一半的,就是黃渤海分界線。

  十幾年來,前往黃渤海分界線旅遊的人們來來往往,無數次在山腳下擦肩而過,反而為這片祖墳留下了一片寧靜。

  到了山頂,找到地方停好車,王東升與守山人大叔打了招呼,就邁開腿向著祖墳的方向走去。路並不好走,從五年前開始,這片山頂空地就多了籬笆和大棚,有人把空地租了下來,開始種植櫻桃樹。順城一向是大櫻桃的盛產、集散地,就連全國知名的某家物流企業,也在山腳下公路旁的村子裡建立了物流集散點,每年夏天成千上萬噸的新鮮櫻桃從這裡發出,前往全國各地,出現在各式各樣的餐桌上,乃至於到了現在,整片老鐵山上,漫山遍野的都是櫻桃樹,幾乎無一例外。

  前往祖墳的路難走,原因就在這裡。櫻桃樹幾乎占據了整片山,乃至於曾經的守山人大叔,如今都被僱傭著,一邊守山一邊看顧櫻桃園,而櫻桃樹的分布過於緊密,錯落之間只留下狹小的通道,祖墳又被包裹在眾多櫻桃樹的中間,王東升必須要闖過一片又一片櫻桃樹,才能抵達自己的目的地。

  在心底,他曾經無數次埋怨過櫻桃園的老闆,祖墳反倒成了櫻桃園中間的點綴,這讓人心中難免生出怨氣,可轉念一想,當年的王家村村民們有一位算一位,根本沒人能拿出山頂土地的地契或其他證明物件,如此一來,種植櫻桃的老闆給他們保留了祖墳,反倒算是仗義之舉。

  租了地的人,想要把土地徹底清理一番,其實不是什麼難事,可換句話說,或許請人幫忙遷墳的性價比不高,被「得不償失」四個大字所影響,或許才是各家祖地得以保留的根本原因。

  走進櫻桃園沒一會兒,王東升就從路上拐了個彎,闖進了諸多櫻桃樹里,從現在開始,他必須踏著種植地塊,一步步向著祖墳挪去。說是「挪」,正因為這裡已經沒了路,十分難走,哪怕種櫻桃的人清理得再乾淨,可一個收穫的季節過去,幾場秋雨下來,地面上還是生出了不少棗刺,刮在鞋上腳疼,刮在衣服上肉痛。

  這種干硬、細長又伴著粗刺的植物,灰黑褐暗,外觀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開花結果的可能,所以王東升從來不相信長輩們說的,不相信這會是那種酸甜可口的野棗樹的幼生態,只當這是一種野蠻生長的無用的植物,每次上墳祭祖時都會主動清理得乾乾淨淨,半點不留。

  踩過幾個坑,踏過幾層土,最後幾棵櫻桃樹就在眼前,王東升即將抵達,卻意外地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媽啊,今天送冉冉上高鐵了,孩子這次回來真長臉,上了研究生之後,人明顯不一樣了……」

  人未見,聲先至,心中頓時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王東升放緩了步伐,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祖墳外圍野蠻生長的雜草堆旁停下腳步,悄悄探頭望過去,只見奶奶的墳頭邊上,一件黑風衣背北朝南地坐在那裡,姿勢十分鬆散,一隻胳膊杵在墓碑上,另一隻手捏著個小白瓶,一口一口地往嘴裡倒著。

  是姑父丁放,他在喝酒。

  「……孩子跑那麼遠去上大學,其實我是不同意的,家門口又不是沒有好大學,哪兒念不是念了?但孩子……就是想去南方,攔不住……媽,你說當年,我要是也跑遠一點,是不是現在也能不一樣了?聽說南方那邊,哪怕是公務員,工資也高著呢……」

  雖然同樣是在喝酒,可姑父的語氣神態,卻與往日大不相同,全然沒有了那種散漫的狀態,說出口的一字一句好像都是發自內心,而沒有了不克制的肆意妄為,驚訝之餘,王東升心中有些感慨,他沒有想到過,平日裡看起來半點不著調的父親,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面。

  姑父與奶奶的關係好,好得像是親母子一般,他是知道的。

  每每開始回憶那些零星、散碎的幼時記憶,王東升都篤定自己的童年是和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甚至說爺爺奶奶養大了他,好像也並不為過。而那些每個呆在奶奶家的周末,姑父丁放幾乎都必然會出現,要麼來送點東西,要麼來幫忙幹活兒,出現的頻率之高,好像是刻意出現,專門來蹭飯一樣。

  奶奶在世的時候也常說,有了姑父,她就好像是多了一個兒子一樣,多了一件棉襖。

  站在櫻桃園裡的樹影后面,王東升突然想起,姑父的嘴碎、話多、不靠譜,似乎正是從奶奶離開後開始的。這麼多年來的每次家庭聚會,他好像都是想要把一整年沒喝的酒喝個透、一整年沒說的話說個完,不停地傾瀉、不停地釋放,如今究其原因,或許正是白日裡沒有了能說話的人吧。

  或許,自己與父親每年上墳時,祖墳都乾乾淨淨地被整理過,原因就在這裡。

  想到此處,王東升的心頭有些觸動,卻不僅僅是因為姑父。

  奶奶已經走了這麼多年,姑父卻仍會獨自前來探望,他的「沒放下」,與麻辣燙老闆的「想開點」形成了鮮明對比,原來這世間的一切,萬事萬物都有存在的理由,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但一定是合理的。

  原來,僅僅是自己不願面對而已,雖然心頭生了一根刺,可不願意拔出來的是自己,才會痛苦。

  可有些刺,並不一定要拔出來,而是可以共生。

  就好像是姑父一樣,他心頭的那根刺,那個代表著痛苦的東西,若是真的拔了出來,恐怕帶來的,就只有遺忘。

  伴著山上的風聲,王東升不由地嘆了口氣,這口氣很長,好像是要把心底的淤濁一同散出、同清風一起送走一樣。

  可偏偏,風把嘆息,送進了丁放的耳朵里。

  身前墳頭旁,丁放的耳朵突然動了動,緊跟著猛然站起身來,一把抓過手邊用以清理雜草的鐮刀,帶著因酒精而通紅的臉頰,死死地盯著櫻桃園的方向。

  「誰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