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珏從長時間的昏睡中甦醒了過來，這是一件好事情。
然而禍福相依，雖然好事發生，卻並沒有全部順遂了王東升的願望。
儘管恢復了意識，可王珏的身體狀況，實際上並沒有好轉，他整日都處於一種低精力的狀態中，好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努了努嘴，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哪怕身體看起來似乎好了不少，可王珏身上的兩件事，卻沒有太大變化。
其中之一，是喉中痰鳴，那種鋸木頭一般的聲音，依舊伴隨著王珏的每次呼吸，此起彼伏個不停。
另一個，則是咳痰。
如今的王珏，似乎變成了一個痰的製造機，每一天都會多次咳出大量的痰，清濃不論，黃色居多，直到醫生給用了新藥，並每日三次輔以川貝枇杷膏壓制，再每天定時用吸痰機進行處理，他的狀況才終於好了不少。
每一次，王珏那沉重的咳嗽聲，都好像是一柄重錘，錘在王東升的心上。
王東升患過支氣管炎，這種病症極易引發肺炎，而最讓人難受的表現，並非發燒，也不是四肢無力，而是痰對身體的傷害。
最嚴重的時候，他好像是被大量痰堵住了肺部，呼吸都變得十分困難，偏偏這個病，需要大量排痰，於是僅僅三天過去，王東升的上半身就好像是被錘碎了一般疼，輕微的震盪，都會引起身體不適，甚至一個噴嚏，都會帶來胸口被刺穿的感覺。
他尚且年輕，身體尚且健全，就已經難以忍受那種疼，如今王珏已然八十多歲，所要面臨的嚴重狀況，就更不消說了。
可人類終究是知足的，跑了半個多月的醫院，看著一個又一個躺著離開病房的老人，王東升有時候竟然覺得，如今爺爺的狀況，是好的。
親人在，不遠遊，比不遠遊更重要的是，親人在。
爺爺甦醒之後，母親、姑父、姑姑依次來到醫院探望，很多七大叔八大姨也陸陸續續地來了，不過每個人都沒有停留太久，甚至來探望的三姨奶，因為在病房裡停留的時間太長，幾乎是被主治醫師給趕出去的。
醫生的態度很堅決：來的人太多，影響空氣品質，影響病人恢復的速度，並且也有可能造成傳染與交叉感染。
於是，陪護數量又回到了最多兩個人的狀態，父親與姑父交替陪床，王東升每天來接班一陣子，好讓兩位長輩有時間休息，而到了晚上，則交給更為專業的護工。
不過日子終歸是一點點變好的，漸漸的，爺爺也能吃一些正常的食物了，這讓王東升開心了不少。
又是普通的一天，王東升再次抵達醫院的時候，靠近門口的病床上乾乾淨淨，十分整潔，插管的老爺子並沒有躺在上面，而王東升也沒有在走廊里看到陪護大姐的身影。
他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去問護士的時候，對方只是搖了搖頭。
或許是因為不能透露病人信息吧……王東升這樣安慰自己，心底卻猜到了那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
回到病房，接了父親的班，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陪爺爺聊著天，雖然只有他自己在說，卻能明顯感受到老爺子身上那略顯開心的情緒。
臨走時父親說，自己出去透透氣，可這一透氣，時間似乎是有些過於長了，一個多小時還沒回來，讓王東升心裡，不由得狐疑起來。
在椅子上坐得久了，自己的身體也有些僵硬，看著爺爺閉上眼睛似乎是想要眯一會兒，他站起身抖了抖肩膀，思考著自己能不能也出去快速地轉一圈，透透氣，精神精神。
也就是在這時候，姑父走進了病房。
王東升心底的狐疑，加重了些許。
按理說，今天輪到父親陪床，這個時候，姑父本應該在家裡歇著才對。
還沒等到他問，卻見丁放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你也出去透透氣吧，歇會兒……你爸這時候在走廊里抽菸呢。」
說這話的時候，姑父的表情有些凝重，隨著他眉頭一抖，王東升的心也不由得跟著一顫。
姑父說的這些話，意有所指，好像是在暗示自己，趕緊去看看。
於是他也沒有推辭，站起身向姑父點了點頭，便推門出去了。
丁放口中的走廊，與病房之間的距離其實並不算遠，王東升很快就走到了拐角，卻緊跟著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去山海關出差的母親早就回來了，可這時候，不應該在公司忙活呢嗎？
心頭的疑惑更重，拐角後就是那個走廊，他不由得放緩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而母親的聲音也愈發清晰了起來。
「……事兒你就別琢磨，現在踏踏實實地把爸的病治好，是最重要的。」
而後，姑姑的聲音也傳了過來，似是剛剛哭過，帶著哭腔：
「哥，你別亂想了，咱爸肯定很快就好起來了，這不都醒了嗎？」
「反正這事兒，我也不同意……但凡有一點希望，我都不同意！」
姑姑的聲音，透露出一股堅定，雖然軟弱，不似母親那般剛烈，可情緒所呈現出的意志，卻如鋼鐵一般。
父親沒有立即回答她們的話，反而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住院樓的樓道里，終究還是有人的，王東升看到，幾乎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在路過的時候都會向著那個方向投去好奇的目光，而後在看到自己的時候，又趕緊收回眼神，急匆匆地走過去。
那邊越沉默，王東升的心裡就越焦急，他心頭隱隱有種預感，父親、母親、姑姑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一種巨大的隱瞞。
她們不想讓自己知道這件事，而姑父則做出了相反的決定，引導著自己走向了真相。
等了半晌，就在王東升都忍不住要走出去的時候，父親終於是艱難地開口了。
「你們沒聽出來大夫的意思嗎……」那聲音里充滿了酸澀，「人家的意思是，咱爸可能……是迴光返照……」
「你放屁！」姑姑的聲音如炸雷般響了起來：「大夫說啥就是啥？怎麼我們都沒聽出來的意思，全都被你一個人聽見了？你怎麼那麼厲害呢？」
眼見著小姑子驟然暴怒，徐慧連忙攔住了她：「別急，別急，有話慢慢說……」
「怎麼慢？我能怎麼慢？床上躺著的那是我爸！眼前站著的是我親哥！我怎麼不著急了？我哥要放棄治……」
這句話她沒能說完，剩下的一半，硬生生地噎在了嘴裡，眼睛看向王岩身後，卻立馬扭過頭去，努力平息著自己的情緒。
順著她的目光，徐慧望了一眼，而後也不說話了，轉而輕輕拍著對方的後背，輕聲安撫著。
王岩察覺到了不對勁，於是扭過頭去，卻見到王東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後，而他的眼神，平靜得可怕。
「你在和我姑商量的，是要把我爺接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