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心中明白爺爺到底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但王東升心底一時間還是難以接受。
好像只不過是瞬息之間，甚至連一個契機都沒有，王珏就突然變了一個人，又或者說，是變成了很多個人，而每一個人，都對他充滿了戒備，甚至是敵意。
爺爺明明只是生了一場病，可為什麼引動了阿爾茨海默症的病症，並且似乎越陷越深，就好像是在一條不歸路上撒腿狂奔，一去不回頭。
白肺只對肉身造成了損害，而老年痴呆，卻正在漸漸地把王珏變成另外一個人。
病房內，窗戶邊，王東升死死地站在原地，兩個膝蓋用力抵著床沿，哪怕痛感愈發劇烈，卻也死命扛著，只為了阻止爺爺下床。
王珏好像是發了瘋，攻擊、責備乃至於謾罵，他正在絞盡腦汁，使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詞彙，想要把王東升驅離自己身邊。
越是明白這件事的不可能，他的言語就越是劇烈，越是不顧一切。
王東升的心頭越發疼痛了起來，那顆心漸漸地沉了下去，將要沉入到最深、最黑暗的深淵中。
突然，「砰」的一聲，病房門被推開了，戴著口罩的年輕護士闖了進來，大踏步地走到病床邊，什麼也沒說，只顧著彎下腰仔仔細細地檢查所有醫療器械，直到確認了情況之後，才終於鬆了口氣，露出安心的表情。
病房內，所有人的動作都因她的出現而停了下來，哪怕是臥床已久的隔壁床老爺子，也投來疑惑的目光。
「老爺子，您先躺好，可以嗎？」
小護士向著枕頭抬手一指，王珏就規規矩矩地躺回床上，斜靠在枕頭上躺好，還自己伸出手整理了一下褶皺。
那模樣，好像是老鼠見了貓一般，規規矩矩，安安靜靜。
小護士彎下腰，把落在地上和床邊的各種線與磁片一一撿起，而後手法熟練地貼到了王珏的身上，看見老頭子的吸氧管已經插歪了，她還主動伸出手給正了正。
那模樣，好像是母親給孩子整理衣服，溫柔又準確。
可是王東升明顯看到，小護士那藏在口罩與眼鏡背後的眼睛裡，有著一股正在盡力壓制的怒火。
「老爺子，你得聽話，得配合治療，知道嗎？不聽話啊，您就出不了院了。」
小護士把東西全部擺放好，而後叉著腰，帶著些怒氣繼續說道：「要是再這麼折騰下去，您就一直在醫院待著吧，可別想回家了。」
剛聽完護士的話，王東升正想著配合一下唱白臉，卻見王珏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臉上擺出一副諂媚的笑來，對著護士說道：
「好，我明白，我一定配合組織上的要求，一定！」
「嗯，這還差不多。」小護士扭過頭，對著王東升道：「家屬在這等一下，馬上給老爺子掛點滴了，我去取東西就回來。」
「好。」王東升點點頭，剛想送送人家，護士就自顧自地走了。
等到護士離開病房，他再一回頭，卻見爺爺兩隻眼皮一合，直接開始閉目養神，誰也不搭理了。
旁邊大姐開口，笑著搭話道：「看見了吧？我就說你家老爺子能整事兒，除了護士，天不怕地不怕呀這是。」
王東升扭過臉去，疑惑道：「護士能管住他？」
「可不是嗎！昨天晚上有兩次都是這樣，護士一來就不鬧了，能管住好一會兒呢。」
「得嘞，我明白了，謝謝啊。」
說完話，再扭過頭去，看向爺爺的時候，王東升一臉複雜。
對此時已經老年痴呆犯了病的爺爺來說，護士的出現，一定是觸碰到了他腦中的某一根神經，才成了有效的「鎮定劑」。
能找到那根神經，自己就能穩定住爺爺的情緒，只是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怎麼找，還是他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的。
不過至少，暫時也算是有了辦法，聊勝於無。
彼時的王東升心底還在竊喜，卻不知道，昨晚一整夜，王岩也用了這一招，卻依舊沒能睡上一個完整的覺。
不一會兒，護士就推著醫療車走了進來，三瓶藥液依次掛上，再叮囑了一遍讓家屬看好，一袋結束來提醒護士換另一袋之後，就離開了。
對護士們來說，每天的工作繁雜且多，不可能在某一個病人身上花費太多時間，那只會耽誤自己工作的進程。
待到護士離開之後，王珏先是安靜了好一會兒，而後便開始嘆起氣來。
那嘆氣聲一下連著一下，又慢又長，帶著無盡的哀怨。
哀怨是個引子，引出王東升心頭的愧疚來，此時錯的人好像變成了自己，自己好像是個惡人，刻意要把爺爺囚禁在這裡一樣。
聽了一會兒，王東升就聽不下去了，他拿出手機調好有聲書的頁面，伸出手對著王珏晃了晃，輕聲道：「爺爺，要不要聽一會兒有聲書放鬆放鬆？這東西可有意思了。」
「不聽！我……」
王珏突然抬頭，他向著病房門口掃了一眼，緊跟著就扭過頭去，不說話了。
下一刻，病房的門突然打開，護士探頭進來，對著門口陪床的大姐說了句什麼，隨後大姐也離開了病房。
整個房間隨之安靜了下來，王珏閉著眼睛，王東升也看不出來他誰沒睡著，耳邊只有另一位大爺粗重的呼吸聲。
悻悻的收回手，王東升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可下一刻王珏卻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神凝重地盯著王東升，把他看得心裡直發慌。
「怎……怎麼了爺爺？渴了？喝水嗎？」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王東升的聲音都有點顫抖，但王珏卻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身子一仰，又是緩緩地躺倒在了床上，眼睛直接閉上了。
這一幕收進眼底，看著爺爺十分反常的舉動，王東升心底徹底慌了。
未知的東西，永遠最讓人恐懼，他不明白王珏到底想要幹什麼，而如果這是病理性反應，自己卻又沒能及時發現的話，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內疚一輩子。
於是趕忙站起身來，想要按動呼喚鈴，請大夫過來看看，病房門卻在下一刻打開了。
隔壁陪床的大姐，在護士的陪伴下走了進來。
「……飲食一定要注意，其他的就沒什麼了，一共就這點事兒，多給老爺子翻翻身就行。」
「明白了，謝謝啊護士。」
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再看了看床上睡得十分安靜的爺爺，一股靈光突然在王東升的腦海中閃爍，他竟然想明白了個中緣由。
爺爺現在就是個老小孩，而且是個欺軟怕硬的老小孩。
護士在，王珏不敢說什麼，也不敢做什麼動作，可只要護士一離開自己的視線，他依舊會按照腦袋裡的決定做事情。
就像是那些幼兒園的小朋友們一樣，在老師的眼皮底下十分乖巧，可一旦老師轉過身去，就各懷鬼胎了。
眼睛眨了眨，王東升立即想出了解決辦法，於是立馬喊住護士，而後快步走上去，壓低了聲音耳語兩句，仿佛在說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偏偏這件事，絕不能讓爺爺聽到，因為就在自己起身的時候，他眼角餘光看到，爺爺的眼皮輕輕動了動。
老爺子肯定是在裝睡，而且一直在觀察周圍的情況。
聽完王東升的話，護士看了他一眼，表情怪異，但還是點了點頭。
「好，你等一會兒，那東西，我去給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