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慶典(三十七)

  全城歡呼。

  在所有玩家的記憶里,永夜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刻。陌生人也可以相擁在一起,哪怕不是全部,至少大部分人的臉上是帶著笑容的。

  他們親眼見證了這力挽狂瀾的一幕,許許多多的人甚至參與其中,哪怕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心中都不免生出一絲與有榮焉來。

  這是在永夜城極難得到的體驗。

  什麼自豪、驕傲,那是被生存剝奪的東西,可今天他們又重新感受到了,感受到鮮血在身體裡流淌,感受到心臟在有力地跳動。

  哪怕只是一瞬,都叫人想留住它。

  金光散落中,城中場景變幻,2019年的杭州逐漸從眾人面前遠去。那些被靳丞最後從副本中帶出來的落單的鬼玩家們,一個個略有些愣怔地站在街頭,看著眼前熟悉的永夜城,有人喜極而泣,有人脫力地癱在地上。

  悲傷在此時才開始擴散,到底是有很多人徹底留在了副本里。具體淘汰人數無法統計,但副本一開始就淘汰了將近三千人,到結束時,淘汰人數至少過萬。

  而對於少數一部分家在杭州的玩家來說,副本的結束也意味著家鄉的遠去。

  池焰笑著哭、哭著笑,蹲在雷峰塔頂不住地抹眼淚。他看向杭州的最後一眼裡充滿了不舍和留戀,嘴巴一癟,就想喊媽。

  錢偉正雀躍著,一回頭看到他這個樣子,立刻想問他怎麼了,卻被彭明凡拉住。彭明凡對他搖搖頭,池焰為了收材料,一直跟他們在一塊兒行動,哪怕回了杭州也不曾去家裡看過一眼。

  即便副本里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可那麼多人領取惡鬼徽章,不也就為了那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麼?

  「還沒有結束。」彭明凡抬頭遙望著高樓的方向,道:「惡鬼徽章還沒有徹底解除,距離鬼節結束還剩最後七個小時。」

  聞言,池焰用袖子用力抹掉眼淚,重新站起來。他還在輕微地抽泣,哭得那麼厲害,可不是馬上就能止住的,但他深吸一口氣,還是舉起了他的小喇叭。

  「呼叫。」

  「呼叫。」

  「坐標禮物山,我們還需要大家的幫助……」

  還帶著些許哭腔的聲音傳遍全城,這一次,是真的所有的玩家都聽到了他的聲音。正在往高樓趕的唐措聽到了,高樓上的靳丞也聽到了。

  他拄著弓單膝跪在地上,已經滿是鮮血的手掌撐著地面,才沒有讓自己當場倒下。他甩了甩腦袋,把那些鈍痛和昏沉都強行壓下去,這才轉頭看向背後的兩人。

  榮弋和冷繆。

  在副本結束的那一刻,記憶重回大腦,冷繆自然也想起了所有事。他的關注點全部在榮弋身上,就算現在,也沒有分一個眼神給靳丞。

  「怎麼回事?」靳丞好不容易提起一口氣,問。

  如果榮弋回來了,那燕雲去了哪裡?

  「我其實一直都在,雖然不能掌控自己的身體,也不能跟外界交流,但能保有自己的意識。他畢竟是我哥,沒想過真的要殺我。」榮弋深吸一口氣,蒼白的臉色有所恢復,語速也很快,言簡意賅地將之前發生的事情說出來。

  大約四小時前,燕雲和冷繆也進入了第三幕。但因為第三幕隊友之間都是分開的,所以他們並未在第一時間碰面。

  冷繆是人類玩家,負責賺取生存值,他有想過要去找燕雲,但燕雲人間蒸發,根本找不到。

  「長話短說。在我們那個年代,永夜城也曾經有過一次慶典。」

  榮弋說的,冷繆和靳丞都知道。慶典伊始,燕雲和那位假的烏鴉先生在街頭對壘時,曾親口說過,他就是在當初的慶典街頭殺了一位A區大佬,因此一戰成名。

  「當年的情形跟今天很像,也不像。我哥殺的那個A區玩家,惡貫滿盈、臭名昭著,我和我哥也不過是他獵殺名單中的其中之二罷了。所有人都想要殺他,嚷嚷著要伸張正義,可最終站到他面前的只有我哥一個人。」

  「我們說好的要一起行動,可他們卻只想坐享其成。我因為實力弱,被託付給幾個所謂的同伴,但最後他們卻丟下我跑了。甚至於,他們因為害怕那個人的報復,反而把我哥賣了。原定計劃敗露,慶典之上長街伏殺,我哥身陷重圍卻沒有人去救他,他只好自己殺出了一條路。」

  「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他。」

  「我哥拼盡全力殺了那個人,三十三刀,刀刀不落空。」

  「最後他成了英雄。」

  半小時前,飛來峰頂。

  燕雲看著那眾志成城的畫面,揣著手在腦內跟榮弋說話。從信仰系統到紅血buff再到所有人的努力,他都看在眼裡,也會跟榮弋轉述外面都發生了什麼。榮弋想起了從前,他當然也不例外。

  「確實是跟從前不同了。」燕雲如是說。

  榮弋知道,大約從慶典那個時候起,他的哥哥對於永夜城裡的人就不再抱有任何期望。哪怕他被萬眾簇擁著成為英雄,哪怕他後來組建了屠神小隊獲得了能夠將性命託付的隊友,他也不曾因此真正動搖過,因為個體不能代表全部。

  只是那時候的榮弋還不太懂,他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人群中笑著說話時,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屠神,證道。

  證的是什麼道?

  是強權之道,而非普世之心。

  可是今天的永夜城給他展現的卻是另一種可能,這一場力挽狂瀾的戰鬥,靠的僅僅是靳丞一個人嗎?亦或是再加上一個唐措?

  不,也許中間任何一環掉了鏈子,都可能導致功敗垂成。燕雲眼光毒辣,怎麼能看不出在這個副本之外,還有人在努力。

  那些副本之外的人,或許也在努力,其中有那個總是很聒噪但運氣很好的小子,也有那個靳丞的小跟班,還有其他人。

  「我原以為這也不過是又一出鬧劇,沒想到卻真的成功了。」燕雲笑著,語氣里多少有些嘆惋和唏噓,但卻並不如何傷感,所以他還能笑著,跟榮弋說:「我現在終於開始有一絲期待,在這個跟我們那時候不同的年代裡,這些人或許真的能創造一個奇蹟。」

  「我很期待。」他又重複了一遍。

  榮弋一時心裡堵得慌,不知道該說什麼,等他再想開口時,燕雲卻打斷了他,說:「你走吧,到他們身邊去。」

  「哥?」榮弋驚詫。

  「你可以跟我走不一樣的路,阿岐。你長大了,學會堅持自己的看法了,這一路上我聽你總是提起冷繆、靳丞、唐措,甚至是你那個半道撿來的徒弟,你已經在心裡認可了他們,他們才是你人生路上真正的同伴。」

  「哥,我——」

  「不要輕易放棄自己選擇的路,阿岐,如果有一天你證明你的選擇是正確的,那麼即便我失敗了,我也會感到高興。」

  燕雲向來說一不二,一旦做了決定便不更改。他很快找到一個瀕死的玩家,將身體還給了榮弋。

  「臨別前他托我帶句話給唐措: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之前做下的所有約定都已兌現,從此以後他們橋歸橋、路歸路,如有交匯,各憑本事。」

  先前唐措、燕雲、肖童三方協定,燕雲在重塑叩心鈴之後便要將榮弋放回,並交出叩心鈴的圖紙。只是後來局勢大變,他們急著喚醒林硯東,又碰上《人鬼情未了》副本,事情便暫時擱置。

  圖紙已經交付,現在燕雲也把榮弋送還,確實算得上信守承諾。

  「燕雲這人,還算坦蕩。」靳丞勉強支撐著站起來,收了機械弓,整個人晃了晃,但還算站得穩。

  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跡,他緩了口氣,眸光依舊銳利,「帶我去見林硯東。」

  冷繆蹙眉:「不等唐措過來?」

  靳丞:「這麼久還沒過來,路上一定有事耽擱。他沒發信號,可見情況不緊急,我先去見林硯東,你如果見到唐措,讓他直接回C區。」

  此時的唐措,確實在路上有事耽擱,因為他碰見了一個熟人——傀儡師姚青。

  深紅事件後,姚青被錢偉和彭明凡殺去坐牢,他所在的組織無道也全線潰敗,很快就在吉凶難測的永夜城內銷聲匿跡。因此姚青出獄後,直接成了孤家寡人一枚。

  他沒有領惡鬼徽章,沒進副本,自認見過了世態炎涼,一時之間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哪怕池焰每個小時不間斷喊話,他也並未被真正打動。

  但他沒怎麼被打動,卻有個極度看不慣的人,那就是他在牢中的獄友孟於飛。

  孟於飛在街頭被池焰三人組當眾扒皮時,姚青就在不遠處圍觀,看得津津有味。後來見孟於飛和燕雲混在一塊兒,姚青不願跟那位屠神者有所接觸,便選擇了遠離。

  直至燕雲進入副本,姚青在做慶典任務時又偶然撞見了孟於飛。正所謂冤家路窄,姚青閒著也是閒著,便悄悄跟在了孟於飛後面,打算找機會揍他一頓。

  可跟了不久,他就發現孟於飛的行徑有些可疑,孟於飛好像也發現了他,一個不留神就讓給他給跑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這不,姚青又撞上了唐措。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姚青毫不猶豫把孟於飛給賣了,「我看見他鬼鬼祟祟的見了不少人,暗中不知道在做什麼布置,還去C區你們的住所外面轉了一圈。」

  住所外面?唐措想到池焰跟他說過的話,孟於飛曾跟燕雲一塊兒行動過。

  不妙。

  唐措的直覺在示警,隨即轉頭看向靳丞的方向。如果他沒有猜錯,剛才在童末的演出場所時,在背後推了他一把的是榮弋,而能夠在這麼快的時間內進行轉移的,一定是冷繆。

  靳丞及時射出了那一箭,可見榮弋和冷繆最終的目的地就是靳丞身邊。

  有冷繆在,不管去的到底是榮弋還是燕雲,哪怕有危險,及時逃命應該不成問題。

  思及此,唐措立刻轉向,改道C區。

  他跑得很快,甚至用上了技能,短短十多分鐘便抵達旅館所在的那條街,可他來得還是晚了一步。

  旅館的窗戶破了,幾枚符紙從中飛出,追著兩道人影至上屋頂。準確來說,那兩道人影可以算作一個,因為其中一個完全是被另一個抓著,跑得踉蹌。

  那人是老鼠。

  儘管他身上的油彩已經被洗掉了,但唐措還是第一時間從他的身形和臉部輪廓判斷出了他的身份。

  【瞬移】唐措直接開大,用掉了青藤同盟徽章的鐫刻技能,瞬間出現在兩人身側。裁決之劍揮下,老鼠錯愕得瞪大了眼睛,前面抓著他的那人卻靈巧地避開,甚至還給了唐措一個「我就知道」的無奈笑意。

  這是誰?

  唐措心中充滿疑惑,攻擊卻不停。

  對方技能一般但身法詭秘,長著一張普普通通的大眾臉,跟唐措腦海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對不上號。可他嘴角的笑容卻讓唐措有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再加上他抓著老鼠逃離的舉動,幾番交手下來,唐措迅速鎖定他的身份——

  「燕雲!」

  「啊,被你認出來啦。」

  燕雲笑著,又一個滑步避開裁決之劍,只是他剛進入這個新身體,不夠適應,到底還是讓劍傷了胳膊。而且他本身是個擅長使刀的,可不管是林硯東還是榮弋,亦或是現在這個,都不是刀客,難免讓他有些力不從心。

  好在他還有後手,「啪。」

  他打了個響指。

  一個光球從他指尖出現,他輕輕一彈,那光球便向唐措飄去,速度不快,且微弱黯淡,看起來毫無殺傷力。

  可唐措莫名想起了他的加強版小火球,心中一凜,直接彈出聖光護盾。

  「咔!」護盾裂了。

  因為裁決之劍的修復而再次升級的聖光護盾,竟然沒能擋住燕雲的一個光球,饒是唐措也感到錯愕。

  就這麼眨眼的功夫,燕雲已經帶著老鼠逃出百米之外。他遙遙看著唐措,笑著解釋:「靈魂鐫刻技能,來自於神靈的本源之光。」

  唐措忌憚於此,神情冷肅。老鼠的眼中卻流露出狂熱的光芒,像是信徒看見了神明,雙眼死死地盯著燕雲的指尖。

  恰在此時,天亮了。

  二號樂章的律令在這一刻發揮了它的效用,令晝夜有序,陽光普照。但永夜城本沒有日月,於是那些宛如圓月般的燈球便又扮演了太陽的角色,月光過渡為日光,逐漸透出溫暖的色澤。

  那是一輪又一輪巨大的紅日,高高地懸掛在永夜城建築的頂端,看起來那麼近,又是那麼遠。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不由停下腳步抬頭看,甚至伸出手去,激動地想要接住那陽光。老鼠也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紅日,唯有燕雲不同。

  他就站在其中一輪紅日的照耀之下,明明用著別人的身體,並不算多麼高大,但卻仿佛與天比肩。

  「你在副本里消耗太大,不是我的對手,我也不想殺你。人我帶走了,話已轉託阿岐送到,後會有期,byebye~」燕雲笑著跟他揮揮手,轉瞬便帶著老鼠消失在唐措的視線中。

  唐措沒有追,因為燕雲說的是事實,以他現在的狀態,根本打不過。

  那個所謂的本源之光,太強了。

  而就在那小光團出現時,遠在中心區的K立即投來了目光。他眯起眼,屈指敲打在欄杆上,神色看不出喜怒。

  「燕雲……」他低聲念叨著這個名字,末了,輕笑一聲,「倒是我小看你了。」

  肖童就坐在旁邊,聽見了,卻不問,看上去毫不關心。他不問,K偏偏要告訴他,似乎不吐不快,「你知道剛才燕雲用出了什麼技能嗎?」

  他又自問自答:「是神的本源之光。他一定是在屠神的那一天,因禍得福沾染上的,他當時很快就被打入清業程序了,所以哪怕是我也並未察覺到他帶走了一縷本源之光。你不知道那天他離神靈有多近,即便是我,也有許多許多年未曾這麼靠近,甚至有許久未曾見過祂了……」

  肖童聽他提起神靈,神色終於有了變化。他記得假的烏鴉先生提起神靈時,總是將自己當做這世上最純正的信徒,滿口的讚美與感嘆,卻並無任何實質性的內容。

  「本源之光鐫刻在靈魂里?」他問。燕雲用的是別人的身體,除非這道能量鐫刻進靈魂,否則無法解釋他為什麼還能用。

  「是啊,哪怕是我,也無法輕易窺探玩家的靈魂。」K抄起桌上的酒杯給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不無自嘲地笑了笑,說:「壓箱底的殺手鐧,藏到現在才用,倒是把我也瞞過去了。」

  肖童:「底牌已經翻開,烏鴉先生打算怎麼辦?」

  K:「涼拌。」

  不過是想殺我而已,這永夜城裡最不缺的,就是殺意。這樣想著,K又渾不在意地給自己添了半杯酒,說:「他要是真能殺了我,讓他做這烏鴉先生也沒有關係。我都不知道我存在多久了,死亡於我而言,也不過就是回歸神靈的懷抱而已。」

  肖童意外於他的不在乎,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真正的烏鴉先生本該如此。他甚至更在意與肖童的賭約,問:「那賭約,算是我贏了?現在可以把你的故事給我了吧?」

  「不。」肖童翹著腿,跟他同款的老神在在,「我們賭的是惡鬼徽章這整件事情,現在才過了一半,遠沒有結束。」

  「嘖。」K一臉不悅,「你瞧著跟靳丞一個性子,怎麼又跟唐措一樣無趣呢?」

  而且絲毫沒有一個戴罪人員的自覺。

  與此同時,唐措返回了C區旅館的房間內,跟餘一一碰上了頭。燕雲擄走老鼠時,餘一一正在全神貫注地畫符,因此並未能及時攔下。

  他畫符正畫到關鍵時刻,急忙拍了幾張符追出去,看見唐措來了,立刻折返。誰想到唐措竟然也兩手空空地回來。

  「那是誰?」

  「燕雲。」

  餘一一跟這位屠神者接觸很少,做不得評價,此刻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他整個人就沒離開過桌前,手中毛筆快速勾勒,下巴上有汗滴落也顧不得擦一下,只有那雙眼睛越發地有神采。

  「成了!」最後一筆落下,他長舒一口氣。

  「砰!」遠方的天空亦傳來了最新的消息。

  禮物山頂,池焰寶貝似地捧著一個小玻璃瓶,裡頭裝著淺淺一個瓶底的麒麟血,再加上之前摘蘋果時摘到的那一滴,怎麼數,也最起碼有十滴以上了吧。

  再多的,一滴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