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人鬼情未了(五)

  「醒來吧。」

  「醒來吧。」

  林硯東正走過畫堂前的院子,春深了,海棠花開得正盛,風一吹就有花瓣落在肩頭。他隱約聽見背後有人叫他,可一回頭,卻什麼人都沒有。

  長長的水袖垂在身側,隨風飄搖,林硯東想起他該趕去前院練功,否則去晚了又要挨打。

  可他走到月洞門前,又恍惚間記起自己已登台數年,早過了要挨打的時候。昨日二爺剛給他捧過場,沒人敢再來找他的麻煩。

  二爺是誰?

  林硯東扶著月洞門再次回頭,他確信真的有人在叫他。

  「有誰在那裡嗎?」他問。

  沒有人回答。

  林硯東又提高聲量問了一遍,但他說話的聲音總是溫和的,似是唯恐驚了滿院的花,讓它們提前落了地來。

  他疑惑地往回走了幾步,在滿院花樹中東張西望著,沒有找到人,便只好又離開。可當他回到月洞門前時,卻發現門外的景象變了。

  一重月洞門後,是另一重月洞門,遠遠望出去,像一個月洞門的連環,他穿過一個還有一個,不知道盡頭在哪裡。

  這是怎麼了?

  他在哪裡?

  他又是……誰?

  林硯東試探著走出去,來到了一重跟剛才完全不同的院子。院子裡有一個池塘,開著夏日的荷花,一隻鳥兒從水面上飛過,嘴裡還銜著一片綠葉。

  他又繼續往前跑,穿過落滿金黃銀杏的樹下,跑過厚厚的積雪。冬日的雪到了春天再融化,夏日的綠葉到了秋天又落下,如果四季是一個輪迴,那他走過了無數的輪迴。

  總有人在叫他。

  他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至鬢邊生出一根白髮,纖細的手指生出了老繭,他終於從院牆上的花窗里,看到了院外的人。

  原來你在這裡啊。

  「我來接你。」院外的人這般說著,可林硯東其實沒認出他。

  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感覺有些熟悉,但記不起來。只是心中那種安定和如釋重負,讓他稍有些恍然。

  那人很快掏出根繩子,用力甩過院牆,抓著花窗的木格子,略顯焦急地說:「你順著繩子爬出來,快。」

  林硯東:「院外有什麼?」

  外面黑漆漆的,看起來有些可怕。而身後的院落依舊花團錦簇,四季分明。

  那人似乎被他這個問題問住了,張了張嘴,幾度猶豫。林硯東順著他的視線望天,可天上什麼都沒有啊。

  「院外……院外有苦難。」那人最終這樣回答他,那雙眼睛似乎直直地看進他心裡,飽含著複雜的難以言說的感情,道:「有人世間一切的掙扎、怨憎、別離,有很多東西,也有我。」

  林硯東:「那你不能進來嗎?」

  那人搖頭,「我不能。」

  林硯東:「為什麼?」

  那人:「因為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外面的那些都不存在,也沒有辦法拋下一切逃走,所以……你要一起來嗎?」

  林硯東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甩過院牆的那根繩子上。這真是一根奇怪的繩子,大紅色的,垂在白色的院牆上格外醒目。

  他再次回望了一眼院中的風景,四季在他眼前交替更迭,美如仙境。可他卻覺得這景象美則美矣,未免空茫。

  這院落里,除了他,一個人都沒有。

  於是他轉身抓住了那根繩子,費盡力氣爬上去,坐在了那高高的院牆上。院外那人朝他伸出了手,「你跳下來,我接住你。」

  院外仍舊是一片漆黑,黑得仿佛在往下滴墨水,滴滴答答又像是血的聲音。

  林硯東遲疑了一下,但看著那雙伸出的手,搖擺的心又重歸堅定。他一向是個堅定的人,認準了前路就不會回頭。

  下一秒,他從那高高的院牆上躍下。

  兩人的雙手於半空交匯,剎那的光華遮住了林硯東的視線。他下意識地閉上眼,耳畔卻響起了海浪拍打的聲音。

  冰凍、寒冷,無邊的嘶吼和哀嚎似乎成了天地間的基調。他想抬手,卻發現身體沉重,難以挪動。睜開眼,昏沉的天空仿佛頃刻間就要崩塌,唯一的溫暖來自身邊的人。

  他艱難地轉過頭,終於認出了他。

  「我在……哪兒?」林硯東聲音沙啞。

  肖童好不容易把人喚醒,可真面對面,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得一句:「你都不記得了嗎?」

  「啊……」

  林硯東發出一個無意義的音節,他順著肖童的話去回想,腦袋卻開始刺痛。他一痛,精神海就開始翻湧,那些扭曲的人臉在海中沉淪,妖風陣陣。

  外頭的聞曉銘第一時間發現了林硯東和肖童的異狀,他看到肖童的眼睛動了,似乎就要睜開。林硯東的肩膀也突然開始顫抖,尤其是那雙手。

  精神海的異動,也直接反饋到了佩戴惡鬼徽章的玩家身上。

  唐措剛從開封府衙的檔案室出來,眼前一道黑影閃過,差點削了他的鼻子。能這麼神出鬼沒的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還差點傷到他,一定是玩家。

  靳丞見他差點受傷,快他一步追上去,追到了前院。衙役NPC們盡職盡責地大喊著「鬼啊」,四散驚逃,靳丞彎弓射中他的膝蓋,直接將人釘在地上。

  「啊啊啊!」他傷得不重,卻抱著頭在地上翻滾。炙熱的陽光烘烤著他黑色的身軀,五官幾乎都快分辨不出。

  唐措和靳丞對視一眼,靳丞立刻把人拖到屋裡,翻過他的臉一看,沉聲道:「看樣子失去神智了。」

  怎麼又突然失控?

  唐措想到什麼,立刻抬腿往府衙外走。到了外頭大街上一看,失控的還不止這一個。現在還是白天,鬼怕光,還不敢到處亂走,但十來分鐘後就是黑夜了。

  骷髏,鬼怪,大凶。

  精神海上,林硯東終於站了起來。他茫然四顧,呼呼的風颳在他臉上,衣衫獵獵作響,雖只是尋常布料,卻仿佛有金石之聲。

  「你說……這一切都是我做的嗎?」

  「苗七因我而死嗎?」

  「我成了一個罪人嗎?」

  林硯東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他都記得,怎麼可能不記得。他記得所有的恨、所有的掙扎,他清楚自己所有的盤算,不曾因此失去理智。

  他活得清醒又明白。

  他一直清醒又明白,連想裝一下糊塗都做不到。

  肖童其實什麼都沒說,是林硯東把該說的話都說了。肖童看著他從茫然到痛苦,從痛苦到崩潰,脊背慢慢佝僂,膝蓋漸漸彎曲,直至跪倒在這座海中唯一的孤島上,像一隻可憐的蟲子。

  他喘息著,喉嚨里發出來的聲音也像蟲鳴,時刻都能被海浪淹沒。

  肖童卻提著一口氣,站得筆直,說:「我曾經想過要殺你,在你沒有找回從前的自己,在什麼都沒意識到之前,就殺了你。」

  林硯東沒有反應,肖童繼續說:「可唐措問我:你問過他嗎?」

  肖童聲音平靜,閉上眼,「背棄自己的理想,親手毀掉自己做出過的所有努力,你與其說是報復了所有人,不如說是報復了自己,對嗎?此後的每一天,你都將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聞言,林硯東終於稍稍抬起頭。只是那麼短短的剎那,他仿佛已蒼老了許多,鬢角的頭髮又白了幾根。

  「作為你的朋友,我該偏袒你,讓你在真正的痛苦到來前就離開。」

  「但也是作為你的朋友,我該讓你找到真正的自己,直面一切,重新作為林硯東,葬於故土。」

  「如果你有罪,我與你同罪。」

  林硯東依舊什麼都沒有說,那張嘴緊閉著,一不問蒼天,二不責眾生。肖童看著他,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林硯東。

  像一棵白樺樹一樣筆挺雅致,無論是什麼艱難嚴寒的環境,也能頑強生長。

  肖童依舊覺得抱歉。

  很抱歉到了最後,我依舊在賭你自己足夠堅強,能夠承受得住這莫大的痛苦。

  良久,林硯東似乎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伸手支撐著地面,讓自己能坐得更穩當一些,遠望的眼神重新定焦,那裡頭仍然盛著許多痛苦,但已逐漸清明。

  「謝謝。」他最終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肖童鬆開緊攥的拳頭,掌心裡已經一片血肉模糊。海風呼呼地吹,吹得他眼睛酸澀,漸漸地看不清眼前的場景。

  他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誰都沒有再說話。眼前的海也漸漸平靜下來,從最初的呼嘯變為低低的嗚咽。

  風靜了。

  無論是唐措、靳丞,還是冷繆、燕雲,亦或是K,都不由將目光投向了C區。異度空間雖然不一定在那裡,但他們看的毫無疑問都是林硯東。

  K雖看不到異度空間的情況,但他能感知到玩家們身上的變化。那些佩戴了惡鬼徽章的玩家,從失控到被安撫,短短十來分鐘,足以透露出許多信息。

  「還真被他們賭對了,人類真是頑強啊……」K微微眯起眼,沉吟片刻,最終又將所有的心思都付諸一笑。這樣也不錯吧,看多了武戲,偶爾看看文戲也好。

  他轉頭看向窗外,小丑的聲音遠遠傳來,光芒斂去,黑夜再次降臨。

  異度空間裡,聞曉銘終於等到了林硯東和肖童的睜眼。他一時不敢確定林硯東會不會發難,緊握著搖鈴,全身戒備。

  還在研究符文的餘一一和張三也趕緊大步過來,他們緊張、忐忑,又帶著一絲期待地看著林硯東,待看到他平和的眼神,一顆心終於稍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