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段赴死的旅途。
有人心愿達成,平靜赴死。
有人像個英雄,慷慨赴死。
也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淚,既沒有心愿達成,也不像個英雄,就那麼憑一腔熱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譬如此時此刻的池焰。
商場伏擊後,池焰三人組又經過了兩天的鬥智鬥勇,終於抵達大劇院門口,眼看著就要通關離開。
可就在他們即將踏進最後一個格子時,後方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此時倖存的人已經不過百了,絕大部分人都聚集到了大劇院附近,可因為過多的殺戮和為了保命的逃竄,他們用掉了太多的點數,於是很多人都被困在當前的格子裡,無法前進。
無法前進,帶來的是更多的殺戮,因為這個時候格數只能靠——搶。
現下的情況時,大劇院附近的格子幾乎都變成了紅格,而一個紅格需要五個格數才能前進。許多人身上只有兩三個格數,走不了,就等著被殺。
格子與格子間透明的屏障成了束縛住他們的牢籠,他們使勁地拍打著、哭喊著,可任憑鮮血四濺,沒有人肯放下手中的屠刀。
我放了,萬一別人不放呢?
誰肯放?
誰敢放?
那地獄般的場景光是聽見聲音,就讓池焰的心臟發顫。他告誡自己不要回頭,要一直向前、一直向前,向前才是出路。
身後的那些人死了,不是他的錯,他回去多半也是送死。
可池焰想起兜里還剩下的幾十個格數,腳下就像生了根。那些求救聲抓住了他的腳踝,拼命把他往後拽,他慫得在哭,可卻走不了。
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
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再也沒辦法移開視線。
如果是自相殘殺,那也就算了,可池焰看到的是單方面的屠殺。
「你們先走,不要回頭!」他用力地推了走在前面的錢偉和彭明凡一把,將他們推進最後一個格子,而後轉身,奮力往回跑。
他跑得極快,呼呼的風颳得他臉頰生疼。
也許是察覺到了死亡的靠近,池焰下意識地捂住心臟的位置,覺得那裡有點痛。但那兒本來不該痛的,池焰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
他的心臟病,早就在來永夜城的時候,花點數治好了。
進入永夜城的第一件事,他不是去F區找唐措,而是去治病。池焰,還差三個月滿十八歲,死於先天性心臟病,半夜猝死。
從小到大,他從未體會過盡情奔跑的感覺,只能在網遊里扮演大俠。他開了個公會,練級練到了最高,還收集到了最強的裝備。
也許是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活到出國留學,所以他連雅思都提前考了。
他做了很多未來也許來不及做的事情,努力地做一個陽光開朗又善良勇敢的人,只有他知道自己心裡有多害怕。
初次見到鄭鶯鶯的時候,她穿著病號服抱著光頭蹲在地上一言不發,他透過那個小小的身影仿佛看見了自己。
於是他走過去,撕下自己睡衣上的恐龍帽子送給她。
他很想叫她活下去。
此時此刻池焰也很想活下去,他沒有很善良沒有很偉大,但他就是看見了。看不見的可以假裝不知道,看見的又能怎麼辦?
他一邊跑,一邊哭著向前。
蒼天啊!
歐皇在向你祈禱!
「傻逼啊!」錢偉看著池焰狂奔的背影,氣急大喊。池焰叫他別回頭,可他怎麼能不回頭,他錢偉是別人讓幹什麼就幹什麼的人嗎?
不是啊!
結果一回頭就看到那樣的場景,錢偉整個人都不好了,恨不得自己根本沒回頭。下一秒,他咬咬牙,也回頭沖彭明凡喊:「你先走,不要回頭!」
彭明凡飛起給他一腳,動作敏捷得像是蓄謀已久。
錢偉揉著屁股喊痛,沒人理。定睛一看,彭明凡已經先他一步折返,他趕緊追上去,「你也跑回來幹什麼!」
彭明凡:「你少說話!」
錢偉:「為什麼!」
彭明凡:「因為你烏鴉嘴!」
此時的彭明凡,激動得根本不像平時的他。而前方的池焰還沒注意到同伴的加入,飛快用裝備武裝自己,而後左手一顆爆爆蛋,右手鎧甲臂,大喊幾聲「停下」無人答應,馬上一個爆爆蛋扔出去。
「媽的,老子炸你個龜孫兒!」
「砰!」
「砰!」
一個不夠再扔一個。
距離最近的紅格里的人被他炸了個人仰馬翻,尤其是正凝聚起異能光球向旁邊砸去的人,那爆爆蛋就當著他的面門炸開。他匆忙拿異能光球去抵擋,熟料兩相碰撞,產生的爆炸大得直接將自己炸飛。
一個爆爆蛋,當然是不致死的,但足夠讓人注意到池焰的存在。
「我有格數,誰想要,自己來拿。」池焰握拳高舉,好似那拳頭裡就握著大把的格數,挑釁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沾著血的、貪婪的或陰狠的臉,說出來的話極具煽動性,「剩下來的都是窮光蛋了吧?你們就算都殺了,又能拿到多少點數呢?」
他微抬下巴,語氣輕蔑,「就算點數都拿到了,可你們有多少人分呢?不夠的吧,就那麼些點數,誰拿呢?」
「你嗎?」
「還是你嗎?」
池焰沒說一句話,就挑一挑眉,用下巴指人。被他點出來的,都是格外兇狠的殺紅了眼的傢伙,明晃晃的挑撥離間,縱然看出來了,又怎麼樣?
「你閉嘴!再多說一句老子弄死你!」怒火被輕易點燃。可池焰站在距離大部隊一個格子之外,跟他們相距兩三百米,除非遠程攻擊,否則根本打不到。想要近身,就必須花格數前進。
「我就在這裡,來弄死我啊。」池焰上前一步,站在了當前格子的邊緣,「弄死我,格數就是你們的了,只怕你們不敢吧?」
池焰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把人引誘過來。能夠從格子裡出來的,必定是殺了人又重新拿到格數的,且殺了不止一個。走不出來的,不說多無辜、多善良,身上必定沒有足夠的格數,是實力較弱的一方。
情況緊急,池焰沒有時間去一一分辨誰該救誰不該救,只能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誰敢出來殺他,他就殺誰。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們想活命,池焰要自保。
拼一把。
「誰知道你身上到底有沒有格數,是不是想引我們出去呢?」對方也不全是殺紅了眼失去理智的。
「那這樣呢?」池焰拿出了小喇叭,用喇叭喊話。
這熟悉的聲音叫眾人齊齊變色,「老鼠?!」
池焰攤手,環視一周,「現在你們相信我有這個資本了嗎?」
相信啊,怎麼不相信。老鼠聲名在外,剛才說話的那人眼中幾乎是瞬間迸出希望的火花,似磕了藥般興奮。反觀那些「待宰的羔羊」,原本對池焰的出現充滿期待,恰如身處絕望中的人看見一絲希望的曙光,誰能想到這縷曙光里包裹著的竟然是更濃重的黑暗。
那可是老鼠,惡名昭著的老鼠!
他根本不是來救人的,那就是個殺人取樂的混蛋!
場面一度失控,許多人絕望了,甚至連最後的哀嚎都發不出來,癱軟在地上,像一個沒有了靈魂的空殼。也有人在絕望中生出最後一絲勇氣,可這份勇氣不是向著敵人,而是向自己。
他一槍崩了自己的腦袋,鮮血噴濺,觸目驚心。
見狀,池焰如墜冰窟,臉上的囂張表情幾乎要維持不住。好在這時,一左一右兩隻溫熱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讓他不至於失態。
他回頭,見是錢偉和彭明凡,嘴唇微張。
彭明凡沖他微不可察地搖搖頭,而後推了推眼鏡,轉頭朝對面望去,用冰冷的不含一絲情感的聲音說:「遊戲時間只有十分鐘。」
錢偉也插著腰,「來啊,你爺爺在此,過時不候。」
原本大家心裡還有疑惑,老鼠那麼兇狠一個人,怎麼會是個長著娃娃臉的半大少年,還突然冒出兩個同夥。不會是冒牌貨吧,就想把他們騙出去,而等他們出去了,再想回去宰那些玩家,就又需要五個格數,到時候想回都回不了。
可十分鐘時限一出,再多的疑惑也被打散了。管他是真是假,這麼好的機會不抓住就錯過了。
「他們只有三個小屁孩兒,大家聽我的,能出去的一起衝出去!先把格數搶過來我們再平分!」
最重要的先下手為強。
彭明凡壓低聲音,「注意,這是一場惡戰。有道具先上道具,能搞死一個是一個。」
池焰咬著唇,「你們為什麼……」
「咳。」錢偉大大咧咧的,「誰還不是個熱血少年呢?」
彭明凡難得沒有反駁他的話,甚至輕輕「嗯」了一聲。來永夜城那麼久,錢偉又是個缺心眼的,彭明凡強迫自己要冷靜、要克制、要多想,久而久之,他都快忘記自己也是個少年了。
也忘了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多想的。
大人們才計較得失,他們還可以無所畏懼地分一分對錯。
「來了。」彭明凡深吸一口氣,主動後退一步。
錢偉和池焰則站在他身前,他們像一個倒三角。彭明凡是團隊的大腦,錢偉和池焰就是左膀右臂,必要時,池焰也可自動換位至彭明凡的位子,因為他也算是一個控制系。這是三人經過無數次實戰後總結出來的陣型。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與此同時,唐措和靳丞趕在【靜夜思】失效前離開了約克郡。
按照情理來說,西奧多應該護送埃德溫的遺體回百花王國,準備繼任公爵。唐措便找了個「有關於玫瑰教派的重要線索必須去查證」的藉口,旁人聽了,自然不好多說什麼。托埃德溫的福,唐措和靳丞還借到了獨角馬。
獨角馬可以在陸地上跑,也可以飛,綜合速度比伊索的鷹鷲要快上不少。
離開約克郡範圍後,雷劫就又回來了。這次沒了伊索的書中世界幫忙抵擋,兩人的道具消耗速度快了許多。
不過靳丞在唐措找到他和黑帽子之前,就把黑帽子身上剩餘的道具全部討了過來,用他的話說——反正你要死了,留著也沒用。
黑帽子的金鐘罩是擋雷劫的好東西,他為了保住兇手不提前被玫瑰教派誤殺,還準備了不少防禦道具,只是最後都便宜了靳丞和唐措。
兩人也沒按照原路返回,因為突然想到西西里特大陸還有魔法傳送陣這個東西。
約克郡沒有直達北部王國的傳送陣,那他們就去約克郡附近的大城市,從那裡中轉。然後再一步步轉到可可里尼圖書館,只要他們轉得夠快,雷劫就追不上他們。
這種曲線回程的方式很有效,憑藉西奧多和蘭斯洛特的身份,兩人一路暢通無阻。不過小半日,便已抵達了聖可可里尼圖書館所在的艾洛法公國。
走出傳送陣,外面晴空萬里,雷劫還沒有追上來。兩人隨即騎上獨角馬奔赴圖書館,雷劫終於重新聚集的時候,他們也到了。
最後一道警告聲消失於腦海,靳丞推開了圖書館的大門,唐措則拿出了《西西里特童話》。
「叮!」
「恭喜玩家成功完成連環任務《月隱之國》第八環:神靈之書。難度:中等。評級:A。支線任務完成度:100%。獲得人物點數:100。」
「檢測到玩家長時間處於『掉線』狀態,附贈掉線buff,全屬性-50%,維持三天。」
「個人獎勵請自行查看系統面板。」
「歡迎回到永夜城!」
回到永夜城的唐措和靳丞,相顧無言。
他們此前已經升級到C區,但還沒來得及在C區租房子,所以從副本出來時,直接出現在人來人往的街邊。
可這都不重要,全屬性-50%是什麼意思?
唐措立刻打開人物面板掃了一眼,頓時臉黑如鍋底。系統真夠狠的,連他的生命值都給鎖了一半。
所謂「掉線」,指的應該就是他們去約克郡的事情了。
「街上有點不太對。」靳丞沉聲。
聞言,唐措來不及細看系統的獎勵,抬頭四顧,就發現街上確實太過空曠,永夜城那麼多玩家都去哪兒了?
此時的唐措和靳丞還不知道編制考核的事情,只能先想辦法打探,然後找到聞曉銘。可沒等他們找到聞曉銘,關於他們的消息就被擺到了A區某棟別墅的茶几上。
「確定那個靳丞和唐措平安歸來了?」說話的人盤腿坐在沙發上,手裡端著牛奶。看那面容,正是林硯東。
「錯不了,他們現在就在C區。」來人恭敬作答。
「看來他們果真安然無恙地出來了……」林硯東面露沉思,揮揮手叫人退下,又靠在沙發上思索良久。偶爾喝兩口牛奶,屈指放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
大約又過了十來分鐘,門口傳來腳步聲。林硯東抬頭看到苗七,笑笑,「回來了?正好,你說過的那兩位很有趣的小朋友也回來了。跟你料想的沒差,那位神靈並不在乎我們這些螻蟻的任何舉動,只要不把刀捅到祂面前,恐怕就是把永夜城毀了,祂都一眼不眨,還覺得看了一齣好戲。」
苗七沒有說話,逕自走到茶几旁坐下,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林硯東眯起眼,「你接下來什麼打算?」
苗七:「準備動手吧。」
林硯東:「不是說一號樂章要等唐措的連環副本全部通關才能拿到?你都沒拿到,為什麼急著動手?」
苗七微微一笑,「誰說我要拿到它了?」
聞言,林硯東微怔,隨即想明白了,「你打算殺了唐措,讓這個副本永遠通不了關?」
苗七:「再好的東西,得不到就該毀掉。一號樂章能換來神的禮物,一旦唐措得到,我們滿盤皆輸。我想言業已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唐措,唐措很聰明,他還有靳丞,如果他們在副本里直接使用樂章,我們根本無從下手。只有他死,副本永不通關,一號樂章被徹底埋葬,才能不擋任何人的道。」
林硯東卻還有疑惑,「你說的言業是那個占卜師?既然她恨你,還提醒唐措換取神的禮物,為什麼不直接把你的信息全部告訴對方?」
苗七回答得輕描淡寫,「因為她恨我,也恨永夜城啊。」
為什麼要全部說出來呢?
她與唐措又沒什麼情誼,讓雙方去斗,讓永夜城去亂,豈不是更好。反正她都死了,管她死後洪水滔天。
聞言,林硯東莞爾,「好吧,你們這些新時代的人,真有意思。不過也是可惜了,她竟死了,如果還活著,說不定還能給我卜個卦,算算姻緣。」
像言業這樣什麼都能算的占卜師,全永夜城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果當年也有這麼一個占卜師,說不定就不會有屠神這檔子事了。
苗七瞥了他一眼,道:「我不在的時候,你沒做什麼吧?」
林硯東抬手放在沙發背上,姿態慵懶,「我只剩一隻手了,你還指望我能節外生枝嗎?」
「噠。」苗七輕輕放下茶杯,清脆一聲響,室內重新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