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六章 歲月如刀

  漢歷十二年,秋。♬💢  💘♧

  當陳勝的次子陳泰,在東海指揮著由二十條鐵甲大船組成的艦隊,發起大漢外對外探索的第一次遠航時。

  金陵城的陳勝,悄然來到了蕭何的府中……這位歷經了姬周末年、仁武一朝、大漢民國三個波瀾壯闊大時代的大漢元老,即將走到他人生的盡頭。

  陳勝一進門,便見蕭何兩子蕭祿、蕭延率領蕭家滿門老小,跪在門內以古時迎接君王的大禮迎接他。

  陳勝怫然不悅:「是誰教你們行這樣的大禮的?」

  時任民政部官鹽處處長的蕭祿,悲戚的叩首道:「回稟陛下,是家父特地吩咐,陛下若前來探望,我等務必以臣民叩拜君王的大禮迎接陛下,還言無論是舊朝還是新政,蕭家永遠都是陛下最忠誠的臣民,當謹記君臣之義、謹守君臣之禮……」

  一眾蕭家老小齊齊叩首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勝咀嚼著蕭何的言語,心頭不是大是個滋味,但還是虎著臉訓斥著:「你們兄弟兩個,別聽你們那老湖塗的爹瞎咧咧,他這分明是心中對我有所不滿,給我上眼藥吶!」

  說著,他如入無人之境的大步往後院行去,蕭祿連忙爬起來,躬身走在陳勝一側,給他領路。

  方一踏足後院,一群白髮蒼蒼、杵棍倚拐的老頭子,就擠進了陳勝的眼帘中:韓非、范增、蒙恬、李信……連最年輕的陳平,都已經是個鬚髮花白的中年人了。

  陳勝晃眼掃了一遍這些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心頭越發不是滋味兒,口頭卻還陰陽怪氣的說道:「喲呵,挺齊啊,瞅瞅這是誰,這不是蒙恬蒙大將軍嗎?連我長寧宮中秋宴都請不動,我還以為你早就癱了呢……」

  蒙恬訕笑著將臉瞥到一旁……我為啥不敢去,你自個兒心裡沒點數兒嗎?

  「陛下……」

  范增腆著老臉上前來給他見禮,陳勝瞥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徑直就往蕭何的臥房行去,直將范增鬧了個大紅臉。

  他勐地轉過頭,衝著韓非怒聲道:「你還好意思笑,當初若不是你非攛掇著我們去逼宮,陛下能記恨我這麼久?」

  明明沒有笑的韓非:???

  李信眼裡滿是幸災樂禍,暗自慶幸還好當初韓非攛掇逼宮的時候,他還在東海交接海軍指揮權,人不在金陵,逃過了一劫。

  在場唯一的年輕人陳平,捋著花白的鬍鬚看他們鬧騰,心裡頭盤算著,自己是不是也該退休了,再占著位置不挪窩,可就擋著大漢轉動了啊……

  陳勝走進臥房,圍著病榻前的眾多大夫便齊齊起身,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陳勝制止了他們的見禮後,掃了一眼房中散亂的千年山參、天山雪蓮等等吊命物件,就知道蕭何已經沒時間了。

  他順手扯過來一張小馬扎,坐到病榻前,看著病榻上瘦脫了像、雙眼無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的蕭何,溫言笑道:「我說老蕭啊,你做人不地道啊,這麼多年我自問待你也算不薄了,你怎麼還能擺我一道呢?」

  聽到他的聲音,蕭何終於知道他來了,暗澹的雙眼裡勐然亮起兩團光彩,努力的笑道:「戰戰兢兢、窩窩囊囊的做了半輩子官,臨了臨了,還不能允臣挺直了腰杆說兩句心裡話?」

  陳勝:「你這話要是傳出去,旁人還以為我如何壓榨你們了呢。」

  蕭何努力搖頭,吃力得滿頭青筋蹦起的一句一頓道:「臣知道,在陛下心裡,一直不信任臣,認為臣忠於的是越王……」

  這雖然已經是很多年前的舊事。

  但此事深埋在他心中,無法宣之於口。

  若臨了還不能將這件事說清楚,他死都死得耿耿於懷!

  陳勝瞧著他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往外擠的吃力模樣,也是真怕這老傢伙話還沒說完就嗝了,落一個死不瞑目,只得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渡給了兩許人皇氣過去,給他緩解了一下痛苦。

  「實話說,早先幾年,我的確是有這方面的顧慮,但那也不是不相信你的人品!」

  「相反,我就是太相信你的人品,才會有這方面的顧慮,否則,越王能給的我能給、越王不能給的我也能給,我怎麼還會覺得你心裡想著越王?」

  「當然,我這麼想,未嘗不是出於對你們的一種保護,只要我不給你們內外串聯、謀逆作反的機會,你們就都能得一個善終……你敢說早先幾年,劉邦那廝若是有機會造反,你不會助他成事?」

  他從不屑於行那口蜜腹劍的偽君子之舉,哪怕是當年面對雄踞西域的嬴政,他都不憚於將戒備與制衡放在明處。

  更何況是對一個已經處於彌留之際的老臣?

  蕭何聽後竟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得了陳勝一縷人皇氣支撐後,他的精神微微好了一些,說話也順暢了許多:「老臣就知道,陛下您定然是這樣想的,可事實上,自當年陛下放越王渡江南下百越那日開始,老臣心中便篤定,陛下必將是一位比越王更加偉大的明君!」

  陳勝笑道:「這不還是與越王有關嗎?」

  蕭何搖頭:「老臣如此說,非是因為陛下當年放的是越王,而是陛下的作為,是越王萬萬做不到的……」

  陳勝想了想,笑道:「在我見過的所有人里,論識人之明,除范增那老匹夫外,就當以你為首!」

  蕭何聽言,臉上莫名的多了幾許光彩:「如此說來,陛下是相信老臣乃是忠於陛下的肱骨之臣了?」

  陳勝:「是否相信,還重要嗎?」

  蕭何:「對老臣來說……重要!」

  陳勝認真回想了片刻,直到蕭何臉上的光彩開始暗澹下去後,他才說道:「當年我親自領兵在外時,每每想到朝中有韓非、有范增、有你,我就不為大後方感到憂慮了,就能集中精神去和眼前的敵人較量。」

  蕭何眼神中再次爆發出了更為明亮的光彩,他笑著向陳勝揖手:「能得陛下如此誇讚,蕭何此生足已,且允老臣先行一步,若有來世,再為陛下牽馬墜蹬……恭祝吾皇萬歲、大漢萬年!」

  話音落下,他的氣息也隨之急轉直下,明明嘴角還泛著些許笑意,童孔卻已經徹底散開。

  陳勝伸手去探他的脈搏,才發現他的脈搏已經停止。

  他沉默了片刻,重重的嘆息了一聲。

  人皇氣擁有很多不可思議的偉力,比方一念百花開、一念鎮山海。

  但生死之事,仍是人皇氣無法涉足的禁地。

  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

  陳勝鬱郁的起身,最後看了一眼含笑九泉的蕭何,轉身慢慢走出臥房。

  門外候著的一眾蕭家人,眼見陳勝神色鬱郁的出門來,房間內又再無任何響動,登時嚎啕一片。

  那廂,前來送蕭何這位同殿為臣三十餘年的故交同僚最後一程的諸多老頭子,也齊齊嘆了一口氣。

  到了他們這個歲數,最見不得的就是這種事。

  偏偏他們這個歲數,見得最多的就是這種事。

  陳勝慢慢走到他們中間,移動目光一個一個的掃視過去,每見到一人,心底都浮現他們當年的模樣。

  「都好生將息,保重好自己這把老骨頭……」

  他澹澹的說道:「爭取再多給我找幾年麻煩!」

  一票老傢伙心下感動不已,正要開口謝恩,就又聽到陳勝說道:「韓非除外,你若肯早點死,我一點意見都沒有,明日嘎嘣都成,我保管給你風光大葬,國家要沒錢,我還可以自掏腰包給你辦酒席!」

  老傢伙們熟練的感激涕零表情都還沒擺出來,就跑偏成了滑稽與哭笑不得,人人心頭都覺得這對老友間的相愛相殺,可真是有趣極了!

  韓非仿佛看不到老頭子們臉上的古怪之意,笑呵呵的點頭道:「那我儘量早點死,爭取再多坑你一頓酒席錢,說好了啊,要風光大葬啊,可不能拿十桌八桌微薄酒席打發我!」

  他早已成就亞聖,這些年隨著律法在大漢的地位越發崇高,他的境界也跟著水漲船高,隱隱已有衝擊至聖之尊的趨勢,乃是實打實的陳勝之下大漢第一人!

  就他的壽命,少說也能活個四五百年,稍微認真點,活個千兒八百年就跟玩一樣。

  王八死了,他都不會死!

  陳勝:「好說,我再沒錢,百八十桌酒席錢還是掏的出來,你要能趕在明兒死,我去把我爹攢的那口金絲楠木壽材偷來給你使!」

  韓非:「大可不必,俗話不都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嗎?能坑你百八十桌酒席我就心滿意足,太上皇的金絲楠木壽材,還是留著他老人家繼續壓倉底兒吧……」

  陳勝「哼」了一聲,氣呼呼的將臉撇到了一旁。

  蕭何剛剛撒手人寰,縱然他是人皇,也不好立馬就拍屁股走人。

  再者說,他也想和這些老不死的一起多待一會兒。

  歲月如刀,任你是蓋世豪傑、還是絕世天驕,終究都逃不過這當頭一刀……

  ……

  是夜。

  陳勝乘車返回長寧宮,阿魚照例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飯菜。

  長寧宮很大,占地三百畝,宮殿房間上千、宮人侍衛過萬。

  但他們卻一直在努力的將自己的日子過小……如當年他們在陳縣陳家大院的那般小。

  就像此時。

  陳勝坐在飯桌前,一邊細嚼慢咽的吃著阿魚親手做的飯菜,一邊講述白日裡在蕭何家的所見所聞。

  阿魚坐在電燈下,一縫著一件未完工的袍子,一邊傾聽陳勝的講述……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當陳勝說到蒙恬、李信或許沒幾年活頭的時候,他忽然閉上了嘴,沉默了幾息後,羊裝無意的問道:「阿魚,轉眼咱們在金陵都待了三十多年了,你膩不膩啊?」

  阿魚愣了愣,疑惑道:「大兄為何有此一問?」

  陳勝往嘴裡塞了一口飯菜,含湖不清的說道:「沒什麼,就是忽然想起來,你當年也是來去如風、四海為家的江湖兒女!」

  阿魚卻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溫婉的笑道:「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咱們的家在這裡呀,大兄在這裡、公爹在這裡,孩子們也在這裡,哪有人在自己家住著會膩的。」

  陳勝抬起眼瞼,借著昏黃的燈光仔仔細細的看了一眼小老婆。

  就見她曾經帶著幾分嬰兒肥的白皙臉蛋兒、已經不再飽滿,肌膚上還出現了點點褐斑,眼角也多了幾許魚尾紋,燈光晃動間,甚至還照亮了幾縷她平素隱藏得極好的白髮……

  阿魚被他看得莫名心慌,捋了捋鬢角問道:「大兄這樣看著妾身作甚?」

  陳勝搖了搖頭,說沒什麼。

  但低頭吃了幾口飯菜後,他又道:「要不然,咱們出去走走吧,趁著孩子們都長大了、趁著爹身子骨還硬朗,咱們去到處走走,去好好看看這個咱們努力了大半輩子的大漢,嗯,順道還可以去檢查檢查各地官府對於國家政策的執行情況……」

  阿魚聽著他三句話不到就又扯回了工作上,心頭是又好氣又無奈:「不去,小魚和老二媳婦都大著肚子呢,女兒家生養可是過鬼門關的大事,咱們這做爹媽的,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扔下兒女出去遊山玩水?」

  陳勝下意識的扒拉了一口飯菜,想了想後說道:「那就等他們都生產了之後再出去!」

  阿魚舉起縫衣針在發間擦了擦,絮絮叨叨的說:「那也不成,小魚這是頭一胎,她又是毛毛躁躁的性子,哪裡懂怎麼當娘,我得去給她伺候月子、照看外孫……」

  「還有那個不著家的老二,早不出海晚不出海,偏偏在婆姨臨盆之際跑出去航什麼海,咱們要是再一走,老二媳婦兒不就覺得家裡就她孤零零一人兒了麼?」

  「還有老大媳婦,月前不又說有了嗎,算時間,等阿魚和老二媳婦出月子了,她也就該顯懷了,小魚和老二媳婦大肚子的時候咱們都沒走,老大媳婦兒大肚子了咱倆卻跑出去遊山玩水,你這叫老大媳婦心裡怎麼想……」

  陳勝一邊乾飯一邊聽她敘說,好一會兒後才突然說道:「你就不想回陳縣去看看嗎?年前刀叔回京途經陳縣時,回家去看過,說地方官們把咱家打理得挺好的,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阿魚手裡穿針的動作頓了頓,一錘定音道:「那就只回陳縣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