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剛挪到了後一排,孫若薇就進門了。

  她穿著一身校服，舊運動鞋,手裡捧著紙筆,走到洛行雲身邊，呀了一聲：「裴主席。」

  清貴的Alpha矜持地點點頭：「孫政委。」

  孫若薇開開心心地在洛行雲身邊坐下：「總算也有一次坐你前頭了。」

  城南的考場是按上一回的年級排名排座次的。裴衍長年第一考場第一座，孫若薇只能望其項背——有時候要望其項背還得隔個人。

  「裴主席什麼時候改行研究物理了？」

  裴衍雖然在理科實驗班,但他是個文科男。他書法和作文都好，除了英文外還會法語，一有時間就在看小說，對理科沒多大興趣。

  不過照樣很強就是了，學神的不感興趣就是「剛剛能考滿分,多一分沒有」。

  「就這段日子，」學神大佬不著痕跡地掃了眼斜前方的Omega,「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斜前方的Omega原本趴在書桌上看講義,聞言整個人都坍縮了，黃毛叢中探出一點粉耳朵尖，氣得要命地在紙面上亂塗亂畫。

  什麼偷偷的，什麼很感興趣！有女朋友還成天在外面臊皮,信不信他小洛反手一個舉報舉報到諸仁良那裡去！早戀，重婚戀,帶壞omega,你死啦！

  孫若薇不明就裡，恭喜洛行云：「裴神來了，你就有對手啦。」

  洛行雲哼哼：「可幾……拉倒。」

  「可幾？」孫政委當場抓獲一個口吐芬芳的小洛。

  洛行云：「我再也不罵髒話了姐姐。」

  鋼筆在指尖熟練地旋轉著,Alpha目睹了前座親密的一幕，突然一笑，點了點前座的肩膀：「若薇，我落下太多進度，基本看不懂，這題能不能給我講講？」

  孫若薇好脾氣地回頭：「哪一題？」

  話音剛落，洛行雲就竄起來了：「我給你講我給你講！」

  一邊說一邊踩著桌子跳到裴衍身邊，毛遂自薦：「我是最diao的。」

  「diao？」孫政委再次當場抓獲一個口吐芬芳的小洛。

  洛行雲連忙改口：「我是最好的。」

  「嗯，我知道。」Alpha長指輕點，把試卷塞給他。

  「你到底來這兒幹嘛？」洛行雲一邊講高斯定律，一邊在紙頁上兇巴巴地寫道。

  太可惡了，是發情期的公狗嗎！撩完自個兒，還跑來這裡撩孫若薇！想劈多少腿，想踩幾條船啊？屬章魚的嘛，還是家裡開船廠啊？！

  更加要緊的是，就算裴衍是個喪心病狂的大渣男，洛行雲還是不得不承認：裴衍要是出手了，那自己還有毛個機會？！還喊得那麼好聽，若薇，他都只能管她叫大姐好吧。

  剛寫完，物理老師就夾著講義進來了。見裴衍和洛行雲坐一塊兒，喲了一聲：「這是強強聯手啊。」

  裴衍看了眼講義上的字，眼睛一彎，沒多說什麼。

  物理老師：「洛神你多帶帶裴神，讓我們再添一員猛將。」

  洛行雲哼了一聲：「裴神不需要carry，他完全可以自學。」

  物理老師調侃道：「是不是裴神來了你有危機感啊？小洛同學嫉妒心別那麼強。」

  「得，他一來我就是個反派角色。」小洛同學怪沒意思地玩兒自己的筆袋。

  他在這裡和在班上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在奧數班大家都服他，他就變得話多，自尊心也強，被裴衍比下去了就鼓著腮幫子顯出一點孩子氣。

  「生氣了？」裴衍頂了頂他的胳膊肘。

  洛行雲把手收收。

  「我不跟你搶第一。」Alpha刻意壓低的聲音鑽進他耳朵里，清冽中帶著一點笑意。

  洛行雲面色稍舒，很快就品出不對勁來，朝他一挑眉：「你在想屁吃。」

  就理科，你跟我爭？

  幾個菜啊喝成這樣。

  不是他狂，是對大家的實力等級有充分的認知。

  就裴衍這樣的，跟他選同專業，完了他都回來當教授了，裴衍也就報報他的博士生，收不收還看他心情。

  天天臊皮，洛教授都不給裴博士畢業。

  講台上，物理老師講到一道關於托克馬克的題，全班起鬨：「洛神主業洛神主業！」

  洛行雲往椅子上一倒，老神在在：「計算題而已吧。」

  裴衍手托腮，瞧過來的眼神很細碎：「為什麼說是你主業？」

  孫若薇回頭解釋：「洛神的信仰是可控核聚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洛神，快來宣揚你的聚變神教。」

  說起核聚變，那洛行雲可就忘了什麼幾條船幾條腿了，興致勃勃拉著裴衍布教：「聚變知道吧？高溫高壓下，帶正點的原子衝破同性相斥的電磁力、進入強相互作用範圍，融合產生更大質量的原子並釋放出中子的過程。原子彈是裂變，氫彈是聚變，根據愛因斯坦質能方程方程，氫聚變的能量比鈾裂變高4倍，但是現在的可控核能也就是核電站採用的是裂變技術，用鈾235和鈽239做原料燒開水，裂變產物帶有強烈放射性，中間出個什麼狀況就是車諾比。而聚變只能造造氫彈，沒有辦法實現可控。托克馬克就是可控核聚變的一種探索，能夠提供熱核聚變高溫高壓反應條件的磁環容器，1950年代蘇聯核物理學家提出來的。」

  裴衍在過程中不住點頭：「聽說過，沒這麼細——所以就是比現在的核電站效能更高的發電方式？」

  「你這麼一說可就沒意思了，核聚變是信仰。」洛行雲的神情陡然虔誠了起來，「簡單來說，我們現在所用的能源，基本來自於太陽能。化石燃料釋放的是遠古植物固定的太陽能；風能，是大氣層被太陽能加熱以後產生的流體動能；植物的能量來自於葉綠體也就是光合作用；動物的能量來自於植物，我們身上的每一個ATP循環歸根結底都來自於太陽……但是核聚變不一樣。」洛行雲轉過頭來，凝視著裴衍的眼睛，琥珀色眼裡寫滿了熱誠，「核聚變，就是太陽本身！」

  「那是恆星內部時時刻刻都在發生的質能轉換。要真能成，1升海水裡的氚拿去聚變，相當於300升汽油，反應產物是清潔淡水——這意味著人類拿到了無限清潔能源，無限。」

  「我想，這應該就是大過濾器。」

  「大過濾器？」裴衍細細地凝視他，挪不開眼。

  「930億光年宇宙，2萬億個星系，4000萬億億個恆星系統，恆河沙數的宜居星球，140億年的時間，竟然沒有一個外星種族——我們沒見過外星人這件事，在概率學上根本就是不正常的。」洛行雲喝了口水，「這個問題，叫做費米悖論。」

  「根據卡爾達舍夫等級，I類文明可以調動所在行星的全部能源，II類文明能夠調動整個恆星系統的能源，III類該文明可以調動所在本星系系統的全部能源。我們人類文明目前的卡爾達舍夫指數是0.78，已經有近地太空活動。比我們高等級的II類和III類文明，他們殖民太空，可以說是歷史必然。而只要存在過一個達到星際旅行級別的強大文明，這個宇宙就會遍地開花。但是140億年過去了，什麼都沒有，整個宇宙中什麼都沒有。有什麼東西攔住了智慧生命體殖民宇宙的步伐，那個東西，就叫做大過濾器。」

  「所有碰觸到大過濾器的智慧文明，都會中止！」

  「它到底在文明哪個階段出現？是什麼東西？沒有人知道。有可能我們人類已經熬過去了；也有可能我們沒能觸碰到它，或者，已經快要觸碰到它了。」

  「我傾向於可控核聚變就是大過濾器。」洛行雲前所未有的神情凝重，「因為地球的物質資源已經撐不了多久了。行星的體量是極其有限的，資源耗盡就沒法進化了。砍掉消耗，把文明控制在一個低端的程度，苟在越來越貧瘠的地球，這就是可以想見的未來。如果再想往高處發展，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太空殖民。可是化石燃料也好，核裂變也好，單位質量的能量效應都不足以支撐我們上天。你見過火箭嗎？看起來好大一支，但其實中間全都是燃料，一到大氣層全部脫開，只剩下尖端那麼一點點是有效載荷，就只有這麼一點點。」洛行雲比著自己的拇指與食指之間，微小的距離，「其實靠這麼一點點的推動力我們根本沒辦法走出去，那也意味著我們全人類都會鎖死在地球上。」

  「但是可控核聚變是不一樣的……它是……」

  「他是太陽。」裴衍接話。

  洛行雲眼中的低落微微消散了，沖他燦然一笑，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光芒萬丈：「對！有了這項技術，整個世界都會不一樣。我們會有無限能源，青山綠水，以及星辰大海。」

  如果他足夠敏感，沒那麼專注，可以聞到一陣輕微的、暗香浮動的味道。

  那是他隔壁的人，胸腔的位置，不經意間，輕輕跳動了一下。

  如風拂過森林，如大海泛起漣漪。

  一圈圈蕩漾開去，從此簌簌作響，綿延不絕。

  裴衍看著身旁的omega，心中委實有點可笑。

  又覺得他極其壯麗。

  誰很小很小的時候都會有個夢想，那個夢想是當個科學家。

  然後一路讀書，長大，白日夢一場就漸漸醒了。

  他們現在讀高二，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但好像突然之間大家都變得成熟又實際起來，就連班上最幼稚的男生也端正起態度，刷題，考試，了解高考政策，關注就業行情，滿腔心思想著要填報的大學與專業。

  這就是他們所擁有的最遠最遠的夢想。

  比天花板還低矮的，所謂夢想。

  以後的以後，大部分人會連這點觸手可及的天花板都失去。

  高考，讀大學，畢業，工作……

  越長大越發現自己平凡如斯，什麼遠方，生活里滿是近處的苟且，蠅營狗苟，活著都很累。

  於是就被時間那麼推著走，滿操場上活蹦亂跳的少年人，都變成了魚目混珠的普通人。

  但是啊，這個坐在他身邊的omega，這個看起來很平凡、很不打眼的omega。

  他看著很遠很遠的天際，那片星辰大海。

  裴衍本能地覺得，他倒映著億萬星辰的琥珀色眼睛裡，那片可笑而壯麗的光芒，將與恆星的聚變那樣，億萬斯年，永不熄滅。

  他永遠是赤子與少年。

  乾淨得像是不曾長大。

  裴衍就突然想去看一看了，那片光的海。

  那片璀然璨然的，他想往的光之海。

  小小的教室里，四面響起起鬨：「傳教士傳教士，聚變神教首席傳教士！」

  洛行雲笑嘻嘻地在胸前依次點了四下，是氘和氚聚變成氦並釋放一個中子的反應式，然後張開雙手沖向天花板：「讚美聚變！」

  還真有幾個男生一起跟他喊「讚美聚變」，課堂上一時之間洋溢著快活的氣氛。雖然在大過濾器的邊緣來回試探，核聚變也永遠「在五十年之後實現」，但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繁盛而美好。

  物理老師開始講下一題。

  重新平靜下來的課堂上，Alpha在試卷上寫下清雋的字跡。

  洛行雲瞄了一眼。

  在他龍飛鳳舞、恍如雞爬的「你到底來這兒幹嘛？」的問題下，是疏闊有力的一行字。

  ——「我來這裡，是想看看你的世界。」

  λ

  奧賽物理課下，洛行雲上台問問題，其他人都漸漸走光。

  偌大的教室本就空曠，最後只剩下孫若薇和裴衍兩人。

  兩人做了一會兒作業，福至心靈地互相看了一眼。

  孫若薇好奇地問：「你也等他問問題？」

  裴衍雲淡風輕地點點頭。

  「那你先。」孫若薇溫和一笑。

  Alpha目光幽邃地看了她良久。

  晚上放學太晚，女生住校，男生跟她一起走，是會送她回寢室的吧？

  夜深人靜的路燈下，少年與少女相伴，不知多少曖昧心事。

  他輕笑一聲，淡淡的黯然：「你和洛行雲？」

  不想孫若薇滿臉疑惑：「啊？」

  裴衍心中一動，冰了一下的心事猶如春潮解凍，試探問道：「什麼時候喝你們的喜酒？」

  孫若薇：「哈？」

  大大的眼睛大大的迷惘。

  裴衍沒有解釋，仿佛什麼都沒有問過，只是淡淡地轉過臉去，望著講台上站著的少年，嘴角緩緩地、緩緩地勾起。

  台上的洛行雲和物理老師討論了半天，沉默了，轉過去一同看著寫的密密麻麻的黑板，然後商量了一下其中有沒有什麼地方算錯了。復盤後發現沒問題，兩人深鎖眉頭、念念有詞地步出教室，顯然打算換個地方繼續。

  奧賽物理班的教室只剩下孫若薇和裴衍。

  裴衍望著外頭空空如也的走廊：「他把我倆都忘了。」

  孫若薇好脾氣地安慰道：「常有的事。洛神就是這樣子的。」

  她說完，便看見身邊的Alpha又忍不住揚起了唇角：「挺好。看來他心裡誰也沒有。」

  孫政委覺得，今天晚上的裴主席笑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