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太子殿下,要下雨了。」

  「嗯。」

  蕭展轉身回到長廊。

  說時遲,那時快。電閃雷鳴,飄風急雨。

  蕭展傾耳聆聽雨點敲在飛檐上的「叮咚」響。

  皇城每一座宮殿的雨滴不是千篇一律。皇上的宮殿厚重醇醨,後宮的纏密陰柔。而太子這座東宮,時而舒緩,時而匆促。宛若太子和皇上最近的關係,似乎又變得微妙。

  蕭展安靜地走過深幽的走廊。

  身後的太監放輕步子,緊緊相隨。

  到了轉角,檐霤的聲音比雨聲更大。

  蕭展開口問:「清流,你可知,勾心鬥角一詞從何而來?」

  「臣不知。」清流躬身在側。

  「飛檐高聳的宮牆裡,男人朝綱傾軋,女人西宮猜忌。這一座座檐牙交錯的宮殿,正是皇城的根之所在。」蕭展的眉眼像皇上,卻又不像。他沒有皇上跋扈恣睢的神態。

  清流應聲:「是。」

  蕭展瞥向檐梠,「生於皇宮,註定了爭鬥無休。」

  「是。」

  蕭展見到房裡的女人,回頭和清流說:「你出去吧。」

  「是。」清流後退一步,出去了,再關上門。

  李琢石站在窗前。她在東宮穿不得比甲,換回了襦裙女裝。凝眸眺望,眉宇仍舊英氣逼人。

  蕭展拿起外袍,為她披上,溫柔地說:「琢石,別著涼了。」

  李琢石看一眼肩上的刺金華衣,「太子殿下,這裡沒有別人。」所以,別再偽裝了。她再也不會相信了。

  雨霧像是飄進他的眼裡,他的黑眸變得朦朧。「昨日,母后見到和昭儀,與我說,想起了一人。」

  李琢石抬頭。

  他攬住她,「前皇后逝去的那天,就是這樣的暴雨。」皇宮裡里外外,叮叮咚咚,小小年紀的他聽在耳里,竟覺得是喜樂。

  前皇后是聖上的遺憾。宮裡已經聽不到她的傳說了,反而是民間野史編得天花亂墜。

  當今聖上隨羅剎將軍出征,在西埠關大勝百隨。那年,他在戰場撿到了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身形纖弱。西埠關那樣的邊疆多是大骨架的女子,這樣細緻的姑娘倒是少見。

  才十七歲的聖上第一眼就被小姑娘吸引,將她帶回了宮。

  這位小姑娘就是前皇后。

  「父皇常說,前皇后聰慧過人。」蕭展撫起李琢石的額角,「然而,僅僅憑聰慧在後宮是走不遠的。天真又善良的小姑娘,說要統籌西宮,為皇上建立和洽的嬪妃關係。結果,她被斗死了,連兒子也無可倖免。」

  李琢石甩了甩頭。

  蕭展扣住不放。「我當時年紀小,忘了那小子才幾歲,憑藉頑劣如父皇的脾氣,深受寵愛,得了太子之位。也忘了四皇子死的時候,是否留有全屍。」

  蕭展笑了:「和昭儀受寵,貴妃嬪妃們又按捺不住了。不是給父皇下套,就是給妃子下藥。琢石,你以後處在後宮,可要明哲保身。」

  李琢石平靜地說:「太子殿下,你入戲了。」

  蕭展極其溫柔:「我說過。我若為王,封你為後。」

  她暗自苦笑。講得情深款款,把他自己都騙過去了。他只有在半夢半醒時,才會喚出心愛女人真正的名字。

  那個名字從來不是李琢石。

  「太子殿下,朱文棟求見。」清流一把尖細的嗓音穿透了雨聲。

  蕭展給李琢石系上外袍的腰帶,這才放開她。「進來。」

  門開了。

  朱文棟發上有雨滴,一臉肅穆地進來,「臣參見太子殿下。」

  蕭展踱步到几案,說:「父皇昨日臨時變更行程,查到原因了嗎?」

  朱文棟關門。「安排的探子回報,昨日,皇上陪了和昭儀一日。」

  「和昭儀雖然神似前皇后,卻終究不是前皇后。」蕭展修長的手指在筆掛上徘徊。「皇上的這理由,我不怎放心。」

  聽主子的口氣,朱文棟明白他生疑。朱文棟將探子的話如實稟報,「臣的人詢問過御醫,和昭儀病得頗為嚴重。皇上甚為擔憂。」

  蕭展抽出一支小楷,正要提筆寫字,又放下了。說:「病得巧,病得重,就不尋常了。」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蕭展抬頭看朱文棟,「你安排在皇陵的人,也許被父皇發現了。」

  朱文棟瞳孔微縮。「臣失職。」

  「不怪你。父皇向來多疑,現在才被他察覺,你已經不錯了。」蕭展換了一支小楷,在紙上龍飛鳳舞,「慕家那邊如何?」

  蕭展這回終於將商賈慕氏記在了心裡。

  「沒有異常。就是。」只要說起男女之事,朱文棟流暢的語氣就略顯僵硬,「慕二公子那個偷漢子的小妾走了。」

  「走了?」蕭展失笑,「只是這樣?」

  「是的,女的早就失寵了。」

  「一個早就失寵的女人,竟能這麼放了。」蕭展轉眼向窗外風雨,「冷宮多少失寵的妃子,想走也走不掉。小家小院,自由自在。」蕭展再問:「護衛查到沒有?」

  「沒有。」朱文棟答:「護衛不在慕府。」

  蕭展沉吟,「繼續查探。」

  「是。」朱文棟又說:「太子殿下,還有一事。」

  「說。」

  「靈鹿山有一座匪寨。我們的人昨日守候在皇陵,沒等到皇上,卻發現有外人在那徘徊。竟是山匪。」朱文棟說:「說來也巧,匪窩和皇陵相距不遠。為首的山匪比較孱弱,咳嗽聲不止。聽他的話,是要破解陣法盜墓。探子想細聽,此人警覺,被一名壯漢背起,疾跑而去了。」

  「皇陵……父皇,山匪,以及慕家,近期都在靈鹿山?」蕭展眼神忽地凌厲了,「朱文棟。」

  「臣在。」

  「撤掉皇陵的人,皇上那邊的線人也切斷聯絡。皇上肯定起了疑心,我們萬萬不可暴露。另外,再派人手,查探那座匪寨。」

  「是。」朱文棟領命離去。

  蕭展閉上眼,再睜眼,又是溫潤的東宮太子。

  李琢石這時說話了:「太子殿下連皇上也信不過?」

  蕭展和悅一笑,「我這正是跟皇上學的。但凡有一絲善心,皇上的帝位都不可能坐到現在。」

  「太子殿下何時能收斂疑人的性子,也許晚上就能酣然而眠了。」

  蕭展眷戀地看著李琢石,「是我吵到琢石了。」

  「我是怕你日夜思念夢中那名女子,將來和聖上一樣,不到強壯之年,已白了發。」

  蕭展的柔情,終被這一句話凍結。

  ——

  風徐徐,雨迷迷。崩山居像是橫渡過千山萬水。

  「昨天丁詠志說,皇上是因為和昭儀生病而改約了?」慕二公子這天才有心情琢磨皇城的事。

  寸奔答:「是。」

  慕錦若有所思,「皇上不是這麼深情的人。」

  皇上如何,寸奔不便評論。他說:「二公子,關老說的那人,已經查出來了。是剛進的馬房丫鬟,不多話,內功淺。乍看之下,不像習武之人。可是比起常人,走路太過輕巧。」

  「盯著。」慕錦沉了眼,「適時偽造消息給她。」

  「明白。」

  正說到這裡,丁詠志又來了。他要講的事情,和慕錦今日的猜疑不謀而合。

  丁詠志這會謹慎了,瞪大雙眼,確定面前是慕錦,才說:「昨日夜裡,宮中又給我傳話。皇上身邊有奸細,最近不見面了。」

  「哦?」慕錦好奇,「誰派的?」

  「不知。」丁詠志說:「二公子,皇宮形勢複雜。東宮,西宮,群臣,各方勢力角逐。皇上須得萬分謹慎。」

  「嗯。」慕錦擺手,「不見就不見了,我又不是稀罕。不過,膽敢盯梢皇上的人,想必來頭不小。」

  「四皇子假死一事,慕家稱得上是主謀了。事情敗露,這是誅連九族的欺君大罪。如若沒有萬全之策,皇上就算想保住慕家,有時也是身不由己。」丁詠志說:「皇上說,二公子最好暫離京城一段時間,待皇上徹查奸細。」

  這也提醒了慕錦,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出去走走。「寸奔你準備一下,過幾天就啟程。」

  寸奔問:「二公子想去哪裡?」

  慕錦思索片刻,「我問問去。」說完便走了。

  丁詠志訝然,二公子想去哪兒,還要問人意見?他驚奇的目光投向寸奔。

  寸奔沉穩不語。

  丁詠志以為,慕二公子是問慕老爺意見去了。

  然而,慕二公子去的是掩日樓。

  ——

  從前慕錦到來,那一腳踹門,讓二十從床上驚醒過數回。

  今日,她坐在廊亭刺繡。

  二公子無需踹門了,踏進掩日樓,便見到了她的身影。

  她和小六坐在一起。兩人側向樓外。

  慕錦選的侍妾,無論正臉或者側顏,都是傾國佳人。小六正是如此。

  二十鼻子不及小六高挺,額上不如小六飽滿。美色上,她輸了一截。

  小六半靠廊柱,嘴上正絮叨什麼。

  二十低頭,一邊刺繡,一邊傾聽。

  慕錦緩下腳步,想偷偷看看二十此時的表情。

  誰知,小六眼睛轉了過來,她驚得一下站起,「二公子!」昨日她才慶賀二公子的小妾紅杏出牆,現在見到,她有些心虛。

  二十抬起頭來。

  又是那一張被擀麵杖擀過的臉。慕錦從前不知,擀過的麵團是什麼樣子。上回,二十為他長壽麵,他見到了,擀過的面就像此時的二十,平平坦坦,沒有起伏。

  慕二公子直盯著二十瞧。小六識趣地說:「二公子,我先回房了。」她趕緊溜走了。

  二十放下手中的刺繡,起身又要跪下。

  慕錦不耐煩,「跪什麼跪,你膝蓋沒肉不疼是不是?」

  她只得躬腰了。

  掩日樓深陷在雨後泥土的芬芳中。檐梠雨水滴在她的碧玉簪上,瑩澈的微光折進了慕錦的眼睛裡。「回房說。」

  二十趕緊跟了過去。

  慕錦進去,自顧自坐下。

  她不敢坐,退到門邊。

  門外烏暗天空將這道身影映得黑沉。

  沉得連擀麵杖擀過的面都見不到了。慕錦說:「別站那兒,擋光,坐。」

  二十聽令,坐下了。

  她一直低頭。他見到的,仍是沾雨的碧玉簪,晶晃在柔順黑髮里。

  他直接問:「過幾天出外遊玩。你想去哪兒?」

  二十不懂。什麼叫她想去哪兒?二公子出遊,他去哪兒,她就去哪兒。

  半晌沒有得到回應,二公子又問了一遍:「你想去哪兒?」

  二十指了指他,再指指自己。

  慕錦問:「你的意思是聽我的意見?」

  二十點頭。他問得可真奇怪。他是主子,她是奴才。難不成還要聽她的不成?

  「大霽國的名景,我走過大半了。」慕錦沒有特別著迷的勝地,再問:「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二十想去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她的家鄉西埠關。她不能說,不敢說。說了,二公子又會以為她想逃走,折磨她一番。她再強健的身子骨也不夠他折騰的。

  慕二公子好聲好氣地問兩三遍,已經極有耐心了。見到的,還是她一副呆滯的死樣。

  他又開始煩了,隱忍地問:「江南去不去?」

  二十抬眼,看了他一眼。她哪知道他想不想去。

  慕錦又問:「霽東呢,想去嗎?」

  她還是看他一眼,不給任何回應。

  慕二公子玩著摺扇,「想去的話,點一點頭。」

  他沒說不想去的話可以搖頭,於是她就點了頭。

  「去哪兒?江南還是霽東,你選一個。」問完,他想,由東玩到南也行。

  這兩個地方,二十都沒去過。二公子莫名其妙問她一堆她不知道的問題,她能如何作答?

  慕二公子耐心耗盡,起身。「算了,你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恐怕連江南和霽東在哪兒都不清楚。」

  煩,閉關一日,本來心情挺好,見到她就煩了。

  ——

  回到崩山居,慕二公子又準備閉關。

  「二公子。」寸奔略有遲疑,「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慕錦懶洋洋的,「你在我身邊這麼久,當講不當講分不清?」

  寸奔斂起表情,表現了一個稱職護衛的極高素養。說:「剛才老劉管家來問,上回的補藥,二公子受不受得住。」

  慕錦手裡的長扇轉到一半,卡了。

  「我說你不在,他就走了。老劉管家臨走留下一句話。」寸奔又說:「老爺有令,二公子該和二夫人圓房了。」

  掩日樓憋了一肚子火,慕錦聽到「補藥」二字,火氣連連上升。「和老爺說,我受不住,再補我就暴斃了。有這熬藥的時間,不如去給我訂一副上好的棺材。」

  才說完,橋上護衛來報:「二公子,老劉管家來了。」

  「告訴他,我死了,我不在。」扇子越扇越快,「寸奔,別過幾天了。就明日,啟程去霽東。把那個煩人精帶上,還有楊桃。」慕錦沒有解釋煩人精是誰。

  寸奔意會過來:「是。」